这是游方雁三天来吃的第二次闭门羹,他少年心性,极是骄傲,要不是下山之时,师父夸崔俨乃百年不出世的将才,他才不愿意来碰运气。
原以为姓崔的出身中原簪缨世家,至少是个经明行修,知书讲礼的,怎地跟土匪头子一样油盐不进,嚣张粗鄙。
可叹此人在兖州势大,目下又取青州,若不是治国之器,就算真叫他清君侧,也不过是换一批人做伥鬼。
兵车粮草,屯田苦役加身,眼看着便要入冬,这两地百姓可怎么过!
游方雁正揪心肝地苦恼,转头瞥见道旁,一垂髫小儿正赤身**乞讨,顿时悲从中来,取了随身的铜钱施舍对方,又想寻个布行,拉一尺布给那瑟瑟发抖的可怜人蔽体。
当街正东瞅西看,没留意身后有人接近,他一扭身,便听见一声惨呼。
“哎哟!”
却是个头发花白的婆子,跌在地上,抱着腿呻吟,身边的药瓶子碎了一地,药丸被路过的牛车碾压,不成样子。
“天杀的,老头子的救命药啊——”
她是个瞎子,匍匐在地上摸索,游方雁自知闯了大祸,不能不俯身搀扶。
那婆子摸到他的手臂,立马将他拽住:“你,你赔俺的药!赔俺的救命钱!”
“要赔,要赔。”
游方雁心肠软,最看不得老弱妇孺受苦,更何况还是自己造成的,便慌忙掏出身上仅剩的几枚钱币。
“你打发叫花子呢!”那婆子捏着手里的钱,却发浑似的扔在地上,自个也坐下放声大哭:“老头子啊,是俺对不住你,保不住你的命啊!活该俺倒霉啊,俺再拿不出钱了,不若连老婆子这一条贱命一并收了去啊!”
游方雁一听,更加愧疚,半跪在地上连声哄劝:“在下绝非不认账之人,说要赔,自是要赔的,敢问您这药价值几何?”
“五石米,三匹布。”
一石米约百斤,五石便是五百斤,加上布匹,足够三口之家一年开支。
兖州刚经过战乱,新旧钱满天飞,一天一个价,倒是货物实在,但游方雁出山,为方便行事,身上统共就只一些五铢钱,一时间当真掏不出那么多白米布帛。
“那你就赔我老头子的命来!”婆子哭天抢地地喊,头磕在地上,流下骇人的血。
周围人见这小伙子不似奸盗之辈,一一说和:“这大好男儿,怎张口闭口叫人家去死,个中是否有误会?”
那婆子一抹眼泪,恨声恨气地说:“你问他,是不是他撞了老婆子俺!”
游方雁百口莫辩。
“你们不叫他去死,那便是要俺去死,俺活着也是添累,死便死吧!”她便要闷头往墙上撞。
围观的人便又一边倒,高喊着要游方雁赔。
游方雁心惊,挡在前头将她按住,他自诩侠肝义胆,敢做敢当,从未想要逃避,只是当下实在拿不出足数的钱:“在下虽是初到贵宝地,但在兖州,也结识了几位侠义心肠的朋友,或许可以先问他们救急。只是,在下这些朋友历来都居无定所,需得问坊间酒肆相寻。”
那婆子却是不信:“谁知你是不是要赖债!”
游方雁心急火燎,又被缠得脱不开身,于是一咬牙,解下佩剑,递给那老妪,想要以此抵押。
谁知对方一摸到宝剑,脸色大变,踉踉跄跄往后躲:“还有没有天理啦!你们可看见了,他,他还要拿剑砍人!”
“非也非也,在下绝没有这个意思,这是在下师门所传绝世宝剑,想予你……”
“你们全来评评理,天可怜见,俺一眼瞎目盲的老不死,他要用传家的宝剑砍人。”
左右说不过她,游方雁赶紧把长剑往路旁一扔:“你误会了,在下真没有这个意思,说了会赔你就一定……”
这时,他感到有人向下拽拉自己的裤脚,连忙垂眸,刚才那光溜溜的小乞儿见他受难,便抱着自己的破碗,要把别人施舍给他的钱全拿出来解围。
游方雁心中酸胀,这舍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哪需一个自身难保的小乞儿相帮,他便摇头,拍着小孩的背要将他推开。
小乞儿坚决要把钱还给他,两人来回推拉,那婆子又掺和进来,无意摸到那要饭碗,顺手就把碗里的钱掏出来。
游方雁赶紧扼住她的手,把钱又夺了回去,扔给小乞儿,自己硬声道:“在下住的邸店中还有些盘缠,不若……”
不等他说完,又一年轻农妇挤了上前,质问他为何殴打自己婆婆,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拉扯中往他身上倒:“没钱赔那就赔东西也成罢,世道多艰,你难我们也难,何况关乎性!,少侠持剑,却不锄强扶弱,竟来恃强凌弱吗?”
周围的人又指指点点起来,这一刚一柔相济,他哪里招架得住。
游方雁被说得脸上无光,叹息道:“在下定会负担药费,只是身上一时拮据,若……若是不嫌弃,这把剑……”
妇人拉着老妪惊惶后退。
游方雁无奈,只得道:“这样吧,我门弟子随身有一块宝玉,不若将此玉暂押给你,你在此间稍候片刻,待在下取来钱财,再行赎回。”他抬手往腰间探,却发现那蟠螭云环不知所踪,顿时脸色大变,什么也顾不得,扭头就要走。
人群哗然。
“他要赖——”
素纱拂面,游方雁的肩膀被轻轻按住,陈蝉戴着幕离走过来,道:“我说怎么遍地药香,原来是生了冒失的事故,在下略懂岐黄之术,常来救死扶伤,不知几位洒的是什么药?人命关天,在下便先帮这位少侠赔偿吧。”
那女人要开口,老婆子却拉着她的手不许她说话,陈蝉一笑,躬身拈了一点药丸渣子扇闻:“唔,桂心、杏仁外加一味陈皮,将好能治上气咳嗽。”
对方一瞧,是位行家,不等他把药材名说完,便扭头没入人群之中。
游方雁正聚精会神听陈蝉分辨,回头见人相扶离开,急着要追:“诶!药还没赔呢!”
围观的路人散去,他方才回过味来:“她,她她……她们……”
陈蝉说:“这几味药材很是常见,只是你不懂医术,所以看不出来人家故意讹诈。”
“这个老虔婆!”
闻言,游方雁大为懊丧,想自己不仅着了道,却还是如此简单的骗局。
陈蝉知他心结,又说:“他们若买得起灵芝石斛一类的好药,又何必来讹诈你。”
“那我的玉环……”
游方雁思及先前种种,自己的注意都在那两人身上,切实不见她二人动手,何况若是她们所为,那妇人绝不会向自己讨要财物,自行暴露。
脑子正混沌一片,眼尾忽然扫见道旁,那光溜溜的乞儿也不见踪影,顿时回过味儿来。
“哎呀,我怎如此愚蠢!”
他一拍脑袋便要去追,陈蝉快步抢在他前头,唤了声楼一,只见街角闪过一男子,脚步略见蹒跚地走过来。
“公子,妥了。”
楼一摊开手,蟠螭云环即在他掌心。
游方雁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陈蝉先行开口:“要去见一见他吗?”
“见,怎么不见,死小孩!”游方雁眼神变化,最后气急败坏地跺脚。
——
话说那乞儿,趁游方雁为人缠住浑水摸鱼,陈蝉在人群之中看了个分明,示意楼一跟上,拿人拿脏。
楼一手无长物,便上人家后院,要了一截套驴拉磨的麻绳,给五花大绑起来。
游方雁一马当先冲进小巷,楼一带路,将那小孩从干草堆里提拎出来,拍打他的脸将他唤醒:“别装死。”
小孩瞪着眼,忌惮又畏惧地盯着他们,无论楼一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游方雁气得拨开楼一,亲自过去扭住他的手,大声质问:“你这皮猴子,你家大人呢?让他出来说话,怎么教育小孩的,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他自觉没有用力,但那孩子突然抽搐,鼻血横流。
游方雁吓得松手,小孩仰头,血倒灌至喉咙,又是一阵剧烈呛咳。
陈蝉想起穿越前听过的一个土方子,也不管有没有科学依据,死马当活马医,让游方雁扶着那乞儿的头微微前倾,单手按住鼻翼静止数息,又让楼一解开绳子,扶着他举起另一侧的手臂。
不一会,竟真的止住了鼻血。
“好了,带我们去见你爹娘。”
陈蝉拍了拍他的背,撩开幕离,解下自己的披风,将他光溜溜的身子裹住。
北方的秋天短暂,风高寒重,楼一担心陈蝉受凉,又要解自己的外衣,但被他制止住。
小孩乌黑的眸子一直追随着陈蝉,几度欲言又止后,低声哀求道:“我没有娘,只有一个干爹,玉佩既已还给你们,求你们别去找他,他会打死我的。”
游方雁和陈蝉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小孩自觉惭愧,不敢再受好意,说罢便脱下披风要一并归还,陈蝉没接,他便两腿一软,给陈蝉磕了几个头,爬起来往街上走。
游方雁腾身,截在前方堵住去路,厉声道:“他怕你着凉,把自己的衣服给你,你却不肯穿,原来你不光是个偷儿,还是个骗子!怎么,又要去骗人?别以为还了玉环可以走,我施舍给你的钱呢?”
“钱我刚才还你了。”
“给我了?我怎么没拿到?哦——我知道了,你和讹诈我的人是一伙的吧!”游方雁拽住他的胳膊:“让你干爹赔我,若是赔不出来,我便送他去见官,让他在牢里关个十年八年!”
小孩听他说要送自己干爹坐牢,眼珠滴溜溜一转,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放声大呼:“干爹,干爹救我——”转头却无比配合,甚至怕游方雁跟不上,竟拖着人往巷子深处跑。
路上,又碰见几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伏在墙边怯生生观望,他们之中大多都生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窄巷拐角处,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光着身子和游方雁擦肩而过,他和窃玉那小家伙打扮相似,端着个破碗,不知正要上哪里去乞讨。
陈蝉落在最后面,发现他面色有异,把人捞过来,用手背靠了靠额头,温度如常。
“你,你们……”
小乞丐瑟瑟发抖,惊慌无措之下,胃部剧烈收缩,突然开始打嗝。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酸臭的酒味。
楼一眼尖,伸手在小孩嘴角擦了一把,将附着物放在手巾上,送到陈蝉眼皮子底下:“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陈蝉扇闻,却因份量过少,没闻出什么气味,但见那颜色,心里却咯噔一下,转手从楼一怀里取来出门前管事塞的银稞子试了试,果见白银开始发乌。
“是红矾,我知道他们怎么御寒了。”
“红矾?”游方雁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们常说的砒霜。”陈蝉垂眼,再看那两个孩子,眼神变了几变,他穿越前曾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花招:“微量的砒霜与酒同饮,不致命,但会叫脏器有灼烧之感,即便是光着身子,也不会感到寒(注)……”
不等说完,对面的院门便被游方雁一脚踹开。
注:红矾配酒参考《江湖杂谈》,这个书很有意思,讲各种江湖偏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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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