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丘城破后,崔俨并没有就此息战,而是趁军心振奋,继续行军,扫荡周边。
陈蝉为他擒获,被严密地看守起来。
裨将海春架起篝火,瞧他没了披风,只着单衣,在倒春寒中瑟缩发抖,便友好地请他过来小坐,陈蝉不愿与叛军为伍,自己在一旁的空地上支了个孤零零的小火堆。
崔俨嗤笑一声:“你别多事,看他这硬骨头能冻多久。”
后半夜温度低得可怕,寒意入骨,陈蝉半身都冻木了,但他仍咬牙,一动不动。
一枚石子隔空投掷过来,直接把他身前的小火苗打散,冷风刮脸,陈蝉一个激灵睁开眼,看看地面,又看看对面,低头重新生火。
崔俨敛起得意,解下酒囊饮了一口,蓦然起身进入大帐。
更深露重,湿柴不易点燃,过了会,温世澹来请他,将他带到土堆后面。
“三公子,生火不能生在空旷的地方,这样是无法取暖的,只有在挡风之处,才足够御寒。”
“多谢。”陈蝉致意,目光却迟迟没从他的脸上挪开。
温世澹意会,摇着头道:“别问我,各为其主,不该说的我不会说。”
陈蝉吸了口气,又想改口。
温世澹再次猜中他的心事:“如果是想问我的上峰打算拿你怎么办,恕我不知,因为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位未着甲胄,只佩纶巾,作文士打扮的男人,像狡猾的狐狸一样冲他眨眼:“但据我所知,这些年落到他手里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他想我怎么死?”陈蝉垂眸。
“哎呀,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温世澹以骗到他而感到有趣:“那只是大多数,但你是特例呀!不信,我们来打个赌,你猜他这会子起身去做什么?”
陈蝉摇头,拒绝打赌,也不再和他多言。
温世澹笑眯眯的,忽然掩袖,又喊起来:“哦哟!这嘴唇都发紫了!手也抬不起来!我还是先行备着草席,等明早人一死,卷了就近扔……”
一张虎皮从天而降,当头将陈蝉罩住,崔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对我还有用,不许埋。”
温世澹含唇,又笑了起来,自觉走开,走之前,把篝火让给了陈蝉。
陈蝉就着厚皮草裹了一夜,天没亮时,军中拔营,也不得洗漱,就昏昏沉沉跟着徒步,速度极为缓慢,几乎落得与辎重并肩。
崔俨自然是等不得他的,派了几个人看守,自己轻骑探路,把他扔在了后方。
午饭时分,火头兵给他捎了半碗米汤和一小块饼,饿了一日夜,陈蝉囫囵吃了半块,才发现饼是馊的,不住反酸干呕。
他捏着饼,抬头看了眼那个士兵,对方似是心虚,回头却将他手里的碗一脚踹了出去:“瞪你爷爷做什么?”仗着附近长官没表态,对方便撸起袖子威吓他:“爱吃不吃,以为自己还是矜贵的公子哥儿,中原大旱,能有吃的就不错了!”
陈蝉干嚼着饼,顺着他的话顶了回去:“是,我不是公子,我只是战俘,那我就该在关押战俘的地方待着。”
那士兵脾气冲,没想到他非但没服软,还是块难啃的骨头,当即指着他鼻子大喝:“你去呀!去那头,留你们一命还真自以为高人一等了!”
如陈蝉所想,崔俨既要行军,不可能把大批战俘留在空虚的后方,辎重营之后,战俘被圈起来,灰头土脸坐在一块,像羊圈里的羊。吃了败仗精神本就低迷,再加上吃穿短缺,风吹日晒,好些个已显出病容。
陈蝉走过去,在血与屎尿的恶臭气味中,施施然坐下来。
看守的人愕然,正要阻拦,那臭脾气小兵也跟了过来,把他拉住。
“这不好吧,毕竟是将军亲自看押的人。”
“战俘营是什么地方,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铁定待不住,也就是嘴硬说的气话,放心吧,一会就会低头松口,先让他吃点苦头,死不了就行!”
陈蝉见此,有恃无恐地向附近的人靠了靠,低声道:“在下陈蝉,兖州代刺史陈岱胞弟,我是来救你们的。”
俘虏们抬头瞥了一眼看守,见他不再管陈蝉,犹豫着开口:“不是说陈大人他……”
“如果长兄真要弃城,又怎会让自己的亲弟弟身陷囹圄?不瞒各位,我乃是收到绝笔家书,方才昼夜兼程赶来。”
对方沉默,但眼神飘忽,似有动摇。
陈蝉又道:“你们人全在这里?”
另有一个麻子脸中年男人回答他:“不,他们被带走了。”作为老兵,他深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要上了前线,他们这些人就只是推进兵线的活靶子,等待他们的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同胞杀死。
短暂的死寂后,身侧有人轻拽陈蝉的袖子,他回头看去,是个不过十二三的小孩。
“你真的是来救我们的?”
“待下去也不过是等死,难道你们不想活着走出兖州?”陈蝉拿出家传玉蝉,和调动陈家部曲的家主钤印,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自是要离开的,如果你们相信我,愿意一试,就告诉我宁阳、鲁县和邹县的兵力布防,越详细越好。”
俘虏大抵仍有所怀疑,但能活谁愿去死,假使被骗,也就三城陷落,以崔俨的势头,那是迟早的事,处境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稍一掂量,麻子脸率先开口:“我是宁阳人,他们走的这条路是往宁阳去的,宁阳兵力不多,但鲁县因为邸阁储粮十万石,兵力充足。”
“嗯,我有一计,但必须……”
陈蝉想确定三县之中可以放心联络的人,但话还没说完,营前一阵骚动,继而走过来几个崔俨帐前的亲兵。
这些兵资历高,都是老油子,上来便劝了那新兵蛋子:“你小子就是做事不过脑子,怎能叫他随意走动?还来了战俘营,营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若是出了问题,坏了将军的大事,你可担待得起!”
闻声,麻子脸立刻和陈蝉拉开距离,那双军靴旋即靠了过来:“公子,听俺一句劝,不要自找苦吃。”
陈蝉借坡下驴,控诉道:“他们给我吃馊了的饼,简直岂有此理!打我落草起,可没吃过这等猪食!既然你说你们将军留我大用,出了事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这样吧,谅你们也拿不出好酒好菜,那容我去营边摘些野菜,即便煮一碗稀羹也好。”
老兵立刻否决:“不行,不能生火。”
没想到对方如此警觉,看了眼天空就联想到炊烟问题,陈蝉正飞快思索对策,身后的俘虏里突然有人晕倒。
是刚才那个小孩。
营中骚动,守卫的士兵戒严,拿着武器喝令不要乱动,当先的老兵要将陈蝉拽出来,陈蝉却趁势闪身,将那小孩护在怀里。
“疼……”
他拭了拭额头,烫得扎手,一旁的麻子脸拉开小孩的裤腿,发现小腿上两指宽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高高肿起,已经开始流脓。
“他需要用药。”陈蝉冲那老兵喊。
俘虏营外的士兵面面相觑:“公子,没这规矩,他们只是俘虏,生死有命。”
“可他也只是孩子,他才十,”陈蝉翻出他随身的名章,这一眼叫他肝胆俱裂:“……不,不是十二三岁,他,他才十岁,十岁!”
抬头望去,被武力镇压,抱头蹲地的俘虏里,依稀能瞧见几顶花白的头发,他猛地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竟不自觉红了眼眶:“天呐,年逾八十,而犹伏隶;年始十岁, 而已从役(注)!”
陈蝉失态,看向老兵的眼里多了几分乞求和恳切:“若没有药,高烧必死,两军交战,你不愿意让渡物资,我能理解,这里植被茂密,附近一定有消炎的药草,你不放心他们,那我去,你派人看着我,我……”
老兵眼底也浮出悲色,但最终仍坚定地摇头拒绝,在场,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哈——”
陈蝉趔趄地站起身,仰头见青天,才不会在敌人的面前流下怯懦的泪。
这里的树生得高大,高到快把太阳遮蔽,他忽地惨然一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怜啊,你们要杀我,我无话可说,但他们出身露门役户,也不过是沉重兵役的受害者,我本以为大家各为其主,左右不过无奈,但良知尚存,可你们见死不救,和那些和尚口中的地狱恶鬼,和你们怨憎的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君王将相又有何分别!”
这话放在战场上,未必站得住脚,但谁家没有老小,一时间,连刚才挥舞戟刀长|枪镇压的士兵也温柔了几分。
而和陈蝉斗气那新兵动了恻隐之心,向老兵走过来。正要开口,却听见远处传来喝斥:“谁在大声吵嚷!”
那是陈蝉第一次见到白秋川。
这位偏将军从前日听说崔俨抓了陈岱的弟弟,非但没有把他扔进战俘营拷打,反而还带在身边,给予优待而感到极其不满,他认为他用兵如神的上峰,不该做出如此有失水准的决定。
因此,当他巡视当场,眼中露出敌意时,麻子脸不动声色推了陈蝉一把,不愿他吃亏:“这位白将军,乃一头倔驴,你可千万别和他硬碰硬。”
“你了解他多少?”陈蝉问。
“先前高平野战的时候,我的上峰曾对崔家军的将官进行了摸底,这个白秋川,溧阳人氏,非是兵户出身,祖上乃书香门第,听人讲出过好几个算学大家,后来家道中衰,于朝中难以进取,他又不爱读书,便入了行伍。”
“仗着家学渊源,自认慧眼如尺,帮着崔俨调度运输,当时我们搜集了不少他的消息,还想要袭击他的粮草队,可惜失败了。”
“喂——说什么呢,把他们分开!”
白秋川不悦,当即勒令士兵把陈蝉拽出来。
陈蝉脑子飞快思考着,用力甩开架住他的人,甩得自己摇晃不稳,也要大声质问:“你们只会挥刀向弱小,算不得真正的强者!”
白秋川被激怒,若不是被手下亲兵劝住,立刻就要亮刀子:“你算个屁!也轮得到你来教训爷?”
“白将军,何必和他斗气!”
“是啊,这些世家公子也就只会逞口舌之威。”
上钩了。
陈蝉却立在风中岿然不动,嘴角勾着嘲弄般的笑:“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哪里不对?是觉得自己是强者,还是觉得他们并非弱小?你大抵也是看不起我的,既然想证明自己,那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注:引用自《宋书》,根据剧情略有改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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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