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回

窗外说话声渐远,陈蝉在榻上又昏沉地躺了半刻,睁眼正待起身,就见门被打开,一梳着双环髻,面若春桃的小丫头探头进来。

“哎呀,公子已经起了。”她忙放下手里的食盒,欢欢喜喜地跑上前,就要服侍他穿戴。

“楼一呢?”

往昔这些事,一概是楼一在打理。

小丫头并不知他在问谁,摇了摇头:“俺叫船儿,是将军安排来照顾公子你的。”

陈蝉摆摆手,没让她碰自己。

船儿也不见怪,掉头去开盒子,捧了热粥来。

他口味淡,平日厨房一概只送白粥小菜,但今晨又不知是谁自作主张,熬了上好的海鲜,他本就因为肚腹酸痛没有胃口,被那腥气冲鼻,更觉得恶心,摆摆手,要她立即拿开。

“……可是这粥凉了就不好吃了。”船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想自个第一日当差,就出了岔子,实在无颜面对将军,合该一头撞死。

崔俨推门走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大眼瞪小眼的,不必想,榻上那位又在闹脾气,崔俨接过粥碗和汤匙,把侍女打发出门,自己亲自伺候。

“昨晚是我不……”

他还来不及忏悔,陈蝉便挥手,将碗给掀翻在地。

“不必在此假惺惺,是你自己说的,我不过是俘虏!是阶下囚!是人质!是你的奴隶!既如此,我哪来的面子,劳大将军亲自伺候?”他冷冷地剜了崔俨一眼:“咳咳,合该我……”

“陈蝉,我待你不好吗?除了行军打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为何从不给我好脸色看!”

陈蝉冷笑:“什么要求都可以?那崔俨,你怎么不去死?”

此话一出,崔俨彻底被激怒,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掐死,但又舍不得,只回身将桌上的盘碗全部呼到地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告诉你陈蝉,我知道你想走,可你能去哪里?你们拥戴的陛下正在四处搜查陈家的罪证,捉拿你的族人,你的好大哥,也已早已客死异乡!”

“我知你要骂我骗你,不信你自己瞧,我在青州琅琊郡捡来的。”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染血的紫绶金印,扔给陈蝉:“就你和你那个跛子僮奴,出了瑕丘就是死路一条!”

门外管事的来唤,说商山学宫的掌教弟子前来拜谒,崔俨本不想见,但留在房内也是置气,索性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想清楚,扭头便冲了出去。

看着崔俨摔门而出的背影,陈蝉方才三魂七魄归位。

船儿见他紧抓着被角,脸色发青,以为要找水喝,赶紧去添茶,回头却见他伏在榻上,呕出一大滩鲜血。

丫头慌乱,不知该先找大夫,还是先找崔俨,慌张之中,碰见正准备回衙署办事的温世澹,温世澹忙叫她先领大夫过来瞧看病人,自己亲自去见崔俨,却被屋里的陈蝉叫住。

“不,不许去——”

二人双双回头,陈蝉着急来追,竟从榻上跌了下来。

温世澹示意船儿先走,自己上前搀扶,被陈蝉紧紧攥住手腕:“好,我不走,你明知他脾气,又何苦讨那没趣。”

陈蝉苦笑。

他这才知道崔俨口上没有积德,心下更是震撼。

金章乃第一品官员权力象征,陈岱被外放兖州,竟未夺他司空之势,而如此重要的官印,却落于尘道旁,可见陈岱真是凶多吉少。

但实话不能当着陈蝉的面说,温世澹稍一斟酌,安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岂敢以一枚印章盖棺生死?况且历代位居三公者,哪个没有半点筹谋,以令兄的才情,不该如此丧命,至于你的族人,恕我直言,颍川陈氏历经数朝,门生故吏遍天下,岂是那么容易扳动的,当年倒一个华家,江南都要抖三抖,再倒一个,岂不元气大伤。”

对比起来,崔家才是真的遗恨,只身南下,根基不稳,一朝错付,是任人宰割。

然而陈蝉对陈岱之死深信不疑,听他如此说话,却反倒悲从中来:“……都怪我。”

“慢来,怎么还在怪你怪我的,容我公断,怪你还不如怪老崔呢!”温世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一码归一码。”陈蝉摇头:“若非我将流民藏于家中,又怎会为孔昼等人抓到阻碍土断推行的把柄,大哥也就不会因为帮我顶罪,而左迁兖州,更不会碰上……”

温世澹沉默片刻,又道:“但据我这五个月来的观察,公子并非骄奢谋私之人,想来初衷应是好的。”

陈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朝廷既已下令,也就无所谓秘密不秘密的,索性将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你说得不错,我的本意,只是想要招募人手来帮我做实验。”

“……做实验?”

“江南的水稻亩产不高,一遇荒年,必现人间惨剧,我……偶然知晓了一些田亩之术,也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努力,但我并不精通此道,所以……咳咳……”

温世澹接着他的话道:“所以你就想,收留流民,不仅能解他们困苦,还能帮你做些有益之事。”

陈蝉颔首。

“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你做错了。”温世澹深深地望着他,“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

陈蝉摇头:“温长史,你的理解可能稍有偏差,我并非后悔救人,我只是恨我自己没有认清形势和这个时代,上一次也……最后为了救一些人却又害了另一些人。”

“你没错!”温世澹却异常坚定地强调:“就算有错,也不是你的错,望你悉听医嘱,早日康复。”

大夫被船儿领了进来,陈蝉对这个山羊胡老头已十分熟悉,沉默地任由他号脉,问诊,开药,嘱托,等人全如潮水散去,不免又感叹,走得太干净了些,想找个斑丝隐囊塞在腰下靠坐都不便,只能抖开被子亲自下榻。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陈蝉茅塞顿开。

崔俨说金章是他在琅琊郡捡到的,也就是说,大哥离开瑕丘后,并没有沿着泗水,经由彭城和下邳进入徐州,青州在兖州的东北面,琅琊更在瑕丘以东,紧邻东海,也就是说,大哥原是预备扬帆乘船。

没道理啊,徐州刺史仇安是大嫂的亲叔叔,两家姻亲,为何宁可绕道走水路也不肯投奔边境陈兵的徐州!

“你怎地又下来了?”温世澹进来送药,看他只着单衣,光脚踩在地上,赶紧把人哄上榻,要是来的是崔俨,这会子还不得大发雷霆。

“不打紧,不打紧。”陈蝉囫囵地念着,嘴唇发白,却丝毫没有要听话的意思,反而扣住温世澹的手臂,说:“我有事请教。”

“你先上榻。”

“你让我先问。”

两相僵持,温世澹与他乌黑深邃的眸子相撞,又惴惴地让开,目光无可避忌地从他身上飘过,从前的狡黠自若,都化作了乌有,只有满怀的心虚和不自然。

“……你……说吧。”

“现任徐州刺史是谁?”

“仇安,不过,孔昼监军。”

“孔昼不是领中领军将军一职,掌建康台城禁军吗?”

“你到兖州不久,朝廷便下旨,任其为扬州刺史,镇南将军,都督扬、徐诸军事。”温世澹道:“只是这五个月你耳目闭塞……”

“乱来!”

不知是震惊还是气急,陈蝉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温世澹想帮他顺气,又觉得不妥,束手站在一侧。

陈蝉还想再问几个问题,他见陈蝉楚楚病容,怕再刺激病人,不肯细说,只劝他多休息。陈蝉无奈,把药喝完,温世澹指挥下人把药碗收走,看陈蝉躺下,方才关门离开。

脚步声远去,屋外没了声响,陈蝉确认他不再回头,一骨碌爬起身,止不住胆寒。

——孔昼与大哥在朝中素有嫌隙,历来不和,如果他当真都督两州军事,干预仇安,那么大哥知道这一消息,铁定不会再往徐州寻短见。若是以此推论,会不会当初搬不来援兵围点打援,也是孔昼在搞鬼?

先是检举揭发,见大哥深受皇恩,并未被重罚,便黄雀在后,要断他生路!大哥年前才赴任兖州,他年后便得扬州,这环环相扣……

陈蝉头皮发麻。

不,不止!

孔昼出身寒素,不论是中原世家,还是江南氏族,对他来说都是政治上的威胁,那两年前青州刺史崔仲宣遇刺,会不会也和他有关?

“咳咳……咳咳……”陈蝉捂着嘴,瞳孔震颤。

完了,大嫂给仇安的信,陈家部曲的过关,大哥的死无对证,都将成为政敌对付陈家的有力证据,任人弹劾,也难怪皇帝敢动刀,只要陈岱一死,就如不周山倾,陈家迟早会成为一盘散沙!

温世澹有一句话说错了,他说对付陈家,当朝会元气大伤,他只以为世家难动难在人多势众,杀不尽,根基深,其实人家的目标只是杀头羊,乱军心,让权力重组,再合纵连横,最后用几个月甚至几年来逐个清算。

如果他是楚帝,下一步,他就会以兖州失守为借口,展开调查,最后查出陈岱私通外敌,致使瑕丘城破,兖州生灵涂炭,再捏造其有谋反之心,先抓陈氏本家子弟来杀,等到本家零落,旁系难成气候,再一个一个拔除,就像他们当初拔除华家和崔家那样。

可叹,两年前,他还在嘲笑崔俨,两年后,他便成了刀俎鱼肉。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啊,就如温世澹所言,大哥经营半生,官场上从无失手,本该无懈可击,若不是为了他这个早该病死的弟弟,又怎么会被拿住把柄,硬生生找出一条罪证。

陈蝉心口剧痛,眼前一黑,跌在榻上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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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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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剑寰中
连载中姬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