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奔行回京,这一路实在太累,将将回到府上,霍承煜便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模糊的视线里,叶蓁蓁秀丽面容渐渐清晰,腰上剧烈的疼痛袭来,他方才知晓不是做梦。
“督主今晨回府时晕了过去,身上高热。小满唤了李太医过来,给你腰上抹了药油,又针灸过,你便继续晕晕沉沉地昏睡到现在。”叶蓁蓁关切道。
霍承煜下意识便要起身,奈何身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来回都是长途策马,腰处旧伤自是疼痛非常,且这一路将马驾得极快,腿根处都磨得红肿破裂,加之天气炎热,难免发炎感染。李太医给他破皮发炎之处消毒上药,又给他把脉、查探了各处旧伤,如此方才离去。
“你……没看到什么吧?”霍承煜昏沉时隐约感觉到有人给自己擦身、涂药、更衣,不知那时叶蓁蓁是否在房里,便羞赧问道。
“督主昏迷时,一直是霍副使贴身照顾,眼下他已回了监察院,妾身方才进来。妾身什么都没看,未得督主允准,哪里敢瞧?”叶蓁蓁吃味道,“督主出门一趟,果真是照顾不好自己。”她急了,眼下很是担心。
“本督照不照顾得好自己,重要么?你便是还在生本督的气,对不对?”霍承煜冷然道,实则这一路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日日夜夜终于过去,真又见到了,嘴里却仍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妾身早就不生气了,柳晏和是去是留,与我无关。这段时日妾身想明白许多事,是要同督主好好过日子的,”叶蓁蓁神色坚定,似想起什么,转而又道,“可督主却总有些事瞒着我。”说到这里,她语气竟也有些别扭。
“本督何事瞒着你了?”霍承煜问道,实则他的确有许多秘密不曾告知于她,他不知她所言为哪一件。
“城南京郊,山麓里的别苑,养着的那些女子我都去瞧过了,督主既未曾取她们性命,反是好吃好喝地豢养起来,此前妾身询问时,为何不告知实情?”叶蓁蓁道,许多时候,误会便来自于不愿把话说清。
“告知你实情又如何?你便能相信本督了?”霍承煜无奈苦笑,他不再气恼于她对柳晏和的维护,却还是苦于她的不信任。
“你总是不屑解释,什么事都不同我说开,叫我如何全然信任于你?”这次,轮到她反问他了。
他闻言,便陷入了沉默。许多事,不是他不愿同她讲,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便是开口,说话也总是直愣愣地伤人。他知道不该如此,只习惯养成,便很难改变。
见他沉默不语,叶蓁蓁又想起昨日别苑里,见那些女子说起他时眼中期盼的神色,便又问道:“那些女子,督主便打算就这么一直养在别苑了?”
“眼下留在那里的,都是无家可归、已无亲眷在世的,本督是想让小满拿个主意……打发她们嫁了,是她们……自己不愿意。”霍承煜无奈道,语声里失了中气,眼下高热未退,又许久未曾饮水进食,便十分虚弱。
“别苑环境清幽,处山明水秀之地,督主又好吃好住地养着她们,她们什么都不缺,怎会想嫁人?况且……”
“况且什么?”霍承煜问道,他不知她为何竟对此事如此在意。
“况且她们当中,怕不是有人对督主尚有非分之想。”叶蓁蓁索性把话说开。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听闻此言,他却是气笑了,“本督从未去过别苑,何况残缺之身,恶名在外,谁见了不是退避三舍?哪会……”他眼下尚未退烧,便觉着烧坏了脑子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眼见他嘴唇苍白干裂,说话时声音透着虚浮,便知他此行极是疲惫。开封与京城距离尚远,自启程、办差到如今回府,不过二十余日光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之下,是对身体的毫不在意。
“怎的……本督一回府,你要说的,便只是这件事?”霍承煜痛苦地闭上眼,心下蔓延起一片酸涩。他刚办完差,便星夜兼程、一路策马疾驰着回京、回府,便只是想早些见到她。可她在意的,难道就只是这些?
“罢了,是妾身之错,”望着他面容苍白如纸,额间又渗出细密冷汗,叶蓁蓁的心登时便又软了下来,顾不得生气,便拿了布巾帮他擦拭,“督主想不想饮水?”
霍承煜点点头,可眼下他不宜大口饮水,叶蓁蓁便用勺子舀水,润在他干裂破皮的双唇上,“督主暂且忍耐,待你疼痛减轻些,方便下地了,再多喝些水。”
霍承煜轻“嗯”了一声,如今这般,对于她的贴身照顾,他是期盼里夹杂着畏惧。
不想叶蓁蓁今晨便将房里收拾一通,又要与她同住,“房里一应俱全,督主勿要赶妾身走了。”她爽朗一笑,笑容明媚。
“本督何时赶过你?便是此前……也是本督自己去了书房。”霍承煜冷声道,神色间却有几分孩子气的不服。
“督主腰腿可还难受,妾身给你揉揉腿吧?”知他眼下腰疼欲裂触碰不得,久躺之下难免双腿酸麻,她便想给他按按腿。
“无碍,本督若是难受了,会同你说的。”他说着,语气温和起来,只眉峰微蹙,便是又想去净房了。
叶蓁蓁眼见他神色羞赧间含着窘迫,便猜到为何。豫王的案子还有诸多善后事宜,他眼下不能下床,霍满今晨便接替他回了监察院,眼下不在府上。
“督主可是想方便了?霍副使眼下不在府上,我扶你去净房吧?”她试探性询问道,此前虽陪同他去过净房,她却知他到底还是抗拒。
“不必,”果然,他下意识又是拒绝,“本督自己能去。”
“你眼下这般,下床都难,如何自己去?”叶蓁蓁秀丽面容,又染上了怒意,“你为何宁愿自己强撑,也不愿我近身照顾?你我已是夫妻,这是你此前便说过的话,你这般,便是还拿我当外人!”成婚已近四月,他已然受过几次伤,只时至今日,他仍抗拒她的贴身照顾。
霍承煜闻言,神色痛苦,不知如何回应,沉默许久只道:“我只害怕……害怕会吓着你,本督……不是男人,”说到最后,他英俊眉眼间染上了绝望之色,“总不能每次都让你闭着眼吧。”
“我不怕,”见他如此,她只觉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撅住,竟喘不上气来,“是不是男人,不是看他身体是否完整,也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能不能护住自己和身边亲近之人。督主有勇有谋,言出必行,你若不是男人,什么人才是?督主不在府上时,妾身回过叶家,怀安都同我讲,他觉着督主是个有能力有担当之人,他很是感激你!”
她说着,神色激动起来。她虽见他素来冷着一张脸,说着自负的言语,但对于身体残缺,她知他心里极痛。可便是再痛,只有敢于面对,伤口才有愈合的可能,始终藏着掖着,只会发炎溃烂。
净身至今,已过去了八年光景,还不曾有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言语,何况是名女子。她声音温柔,说出这话时,语气却铿锵有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让他神思恍惚间,耳里开始嗡嗡作响。
有一瞬间,他想迈出这一步,却终究还是收了回来,“一会儿你……你还是不要看,就闭着眼……”他吞吞吐吐道,英俊面容染上了羞赧的红晕,哪还有半分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模样?
“好,我不看。”她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一手架住他手臂,一手搀住他后背。她知他眼下或许还没准备好,此时不能将人逼得太紧。
待入了净房,叶蓁蓁便搀扶着他,而后闭上眼眸,直至结束。知他大腿上磨破之处该换药了,便又搀扶着他回床上躺下,而后拿来纱布和药膏。
“我自己换吧……”不知怎的,他仍在躲避。
“你若再这般拒我,那我走便是!”她面露不悦之色。
他心下便惶恐起来,“别…… 别走……你来吧……”
叶蓁蓁这便帮他将亵裤卷上去,露出磨破的伤处,柔软而灵巧的指尖点了药膏,细细涂抹上去,便是动作已然很轻,还是听闻他隐忍的一声闷哼,“可是弄痛你了?”
“无……无妨,你继续吧……”霍承煜垂下头,不敢瞧她。腿根处疼痛过后,便是酥酥痒痒的触感传来,带着奇异的舒适感,叫他心头微热。伸手触上自己面颊,亦是微微发烫。
这处敏感,况且离私隐之处极近,紧张之下,胸腔里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好似就在耳畔回响。宛若一道电流自身体里划过,周身肌肤愈发滚烫起来。
“已经抹好药了,疼吗?”叶蓁蓁便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
“督主?”见他不言,她便又询问一遍。
他适才回过神来,“不……不疼。”这便侧过脸去,将薄被搭在身上,不叫她发觉自己神色间的异样。
叶蓁蓁向他凑近些,便见他面色绯红,额间还渗出一层细密薄汗。“难道是退烧了?”她下意识伸手触上他额角,却仍在发烫。
“怎的还未退烧?”她不知晓他适才身体隐秘的感觉,和心头的微微悸动,只担忧他何时退烧。
“本督如今,真不想放你走了呢……”霍承煜终于回过神来,笑容里含着欣慰,却又有一丝自嘲,“再给你一个时辰考虑,你若还不走,便只能和本督这个残缺之人绑在一处了。”
“我适才便说了,打算留下来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在府上这段时日,我已想得清楚明白,不是一时的情急脑热。”叶蓁蓁无奈道。
“你的眼睛,怎的红了?”霍承煜实则醒来后便发觉,她眼眶微微红润,像是刚刚哭过,“觉得我身子不便,恶心是不是?”他冷笑道。
“霍承煜!你偏要这么说话是不是?!”她一阵怒气上涌,这人当真是不会好好说话,“我是心疼你,旧疾缠身,还如此不爱惜身子。公事怎么都能处理妥当,真把自己折腾出个好歹来,不还得默默受着?”
见她神色间含着疼惜,他心绪纷杂,心里隐隐含着期待,既因她心疼自己而宽慰,又怕她太心疼。
“豫王之事拖了太久,便要速战速决,乘马车太慢,骑马来回自是快上许多。”他轻描淡写道。
“说起旁人时不留情面,自己的事上却总有千万个理由。”叶蓁蓁亦是嘴上不饶他。
霍承煜实在太累,叶蓁蓁又给他小呷了一口水,想他再睡会儿。可睡了这许久,那里又实在太痛,眼下却睡不着了,便缓缓同她说起此去办差的经历来。
“其实督主如今,也并不习惯杀人,是不是?”叶蓁蓁倒吸一口凉气,虽知谢崇此人死有余辜,却到底惋惜他三岁的幼子,这么小便没了爹爹。
“有谁生来便会杀人?”霍承煜反问道,声音里透着苦涩,“从前上战场,血喷洒在脸上,还是热的,好男儿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杀的是侵犯我大齐河山的蛮夷胡虏。只……走上这条路,便不得不索了无辜之人性命。”
其实杀人,他心里并不好过,将门之子一朝为宦,残缺的不仅是身体,便还有人生。所行道路也再不见阳光,而是身处黑暗,阴霾笼罩。
她终于伸手,将他圈在了怀里。
“在开封城里,有个道人给本督算过,说本督活不过三十岁。”霍承煜又道,他本不信神佛,这几日,这话却都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叶蓁蓁下意识捂住他嘴唇,“勿要听信这些胡言!督主心存良善,定能长命百岁!”
“本督这身子,如何长命百岁?”他又苦笑,嗅到身畔她身体的清冽香气传来,却似梦境般不真实。便是他自己都厌弃这残躯,从未想过活到那岁数。
“只要督主好好爱惜着,便不难,如今,不是有我了么?”叶蓁蓁急道。
“事到如今,共处一室,怎的还唤我督主?”他在意的却是这个。
“那唤你什么?阿煜?陛下便是这么唤你的,妾身可不敢同他抢着来。”叶蓁蓁吃味道。
“唤我煜哥儿吧,我长你三岁。”霍承煜缓缓道,思绪却飘向了很远的地方,“还有许多事不曾告知于你,待来日慢慢说与你听。”他细细想着。
“煜哥儿,煜哥儿,真好听!”她是江南女子,原是发不出这等“儿”话音,只在京城生活久了,却也学会了一口并不纯正却像模像样的京片子。
称呼改变是感情更进一步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章 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