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是九号“几乎”在她眼前。
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隔绝内外。墙外,零星站着几个白大褂,专注操作着液晶屏;墙内,则是九号的囚笼——桌椅床铺皆是透明材质,硬板床上连条毯子都没有。
最显眼的是墙上那块巨大屏幕,如瀑布般滚动着复杂的生理数据。
这大概是实验人员为监测九号读心动态而设置的。
乔韫心想。
而九号,正赤衤果着上身,脊背挺直,坐在透明椅上。
他的目光,穿透了防窥玻璃镜,精准锁定了乔韫。
这目光如有实质,让乔韫忽略了快步走来的小莫。
“乔韫,你就穿成这样过来了?”小莫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乔韫这才回神,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着装。
白T、牛仔裤、运动鞋、帆布包,中规中矩,虽称不上惊艳,但如何也不至于沦为小莫口中嫌弃的“这样”。
小莫见她如此,心下了然,朝江城子睨了一眼:
“你没跟她说,她这次的身份是‘礼仪老师’,对不对?”
江城子脸不红心不跳:
“嗯。”
“‘嗯’?你还好意思‘嗯’?!我不管你这金口有多难开,这好歹……”
“好了好了,我现在不是知道了吗?有时间吵架,不如带我去换衣服——备用的服装总有吧?”
小莫做了个深呼吸,抬腕看表,抱臂回道:“没有,有也来不及换,现在是七点五十九分,还差一分钟,九号的礼仪课就要开始了。”
这么着急的吗?
“他对时间很敏感,你最好别迟……到。”
尾音未落,小莫耳旁便闪过一阵风,等她回过神,眼前早已没有乔韫的身影。
“……该说不说,乔姐这雷厉风行的样子还挺招人喜欢的。”
江城子没搭话,只沉默将乔韫扔来的挎包挂好,眼睛死死盯向玻璃内。
乔韫一边大步走向等候多时的警卫,一边将头发束起,扎成个低马尾。临近门前,她抚上耳边的干扰器,确认无误后,向警卫微一颔首。
门訇然而开,险些震碎乔韫脸上得体的笑。
可纵然动静不小,九号也只是直着身,坐好,目视前方。
——直视那张伪装成墙的玻璃。
房间冰冷,一览无余,毫无生气。
乔韫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室内仅剩的、给“礼仪老师”准备的椅子。
组织对谛听计划的候选者进行过全方位的打磨,礼仪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要求苛刻到近乎变态,站姿、坐姿、用餐、交谈,每一个细微的角度都有精确到毫的标准。
乔韫,很不幸,她礼仪课永远只是堪堪擦过及格线。
她在那张冰凉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显然,这并不出自礼仪,乔韫这样做,只是为了用相同的动作快速拉近她与九号的距离。
哪怕九号仍不出所料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沉默,良久的沉默。
乔韫的目光扫过房间四角,最后落在九号身后的屏幕上。
那张屏幕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空间,正不断滚动着各项生理数据。
她看不懂其中的大部分,但仍注意到,一切数据都平稳得死气沉沉。
这毫无波澜的线条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酷刑。
“唉……”
乔韫忽然叹了口气,打破二人间的死寂。
“我好奇很久了,这个大屏,时时刻刻监控着你的……心率?脑电波?——是为了让你‘自知’吗?”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音节,尾音拖长,仿佛一片羽毛搔刮过紧绷的琴弦。
“为了让你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是如何被分解成一道道数据流,被分析、被评判、被定义?
“你的任何波动,都成了‘罪过’吗?”
没有回应。
九号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乔韫的话语似乎只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惊不起半点涟漪。
玻璃外,小莫环抱的手臂收紧,眉头拧成疙瘩,嘴唇无声开合了一下。
乔韫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
她不再看九号,而是低下头,仿佛在研究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
然后,在所有人毫无防备的瞬间——包括玻璃外死死盯着他俩的江城子和小莫——她抬起手,指尖抚向耳廓后方,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去一缕散落的发丝。
那个小巧的信号干扰器,被她轻轻摘下,信手丢弃于地面。
嗡——!
几乎在干扰器离体的同一时刻,九号身后的大屏飞速滚动起来,数据流登时陷入混乱,整个仪器发出沉闷的运转声。
一直如同石雕般凝固的九号,在此刻,身体骤然绷紧。
他的头颅从面向玻璃的方向,缓慢而坚定,一寸寸转向了乔韫。
“我靠!这是什么打法???”
小莫交缠的手松开,撑在操作台上,眉心纹拧得更深。不消片刻,她便作出行动,一甩手,眼看就要冲进实验屋。
“等等。”
江城子拉住她手腕。
“上面交代过,这次按乔韫的想法来。”
小莫怒极反笑:“这姐们儿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上头不清楚,你还不清楚?”
江城子一顿,坚持道:“她在‘下饵’。”
他的眼神在此时异常沉静,紧紧锁住玻璃内的身影。
紧紧锁住乔韫。
实验屋内。
乔韫迎上九号锐利的视线,挑衅般地眨了下眼。
她看见了,这双眼睛,终于有了“人气”。
【在听吗?】
九号眉头一跳。
【看来我收到的消息是真的。】
【让我猜猜……被关在这个玻璃鱼缸里当展览品的感想如何?被剥去衣物、戴上束缚带的滋味如何?】
乔韫的目光落在他起伏的胸肌上,眯起眼,脑子里浮现出九号被束缚在实验台上插满管线的画面,每一处细节都恰到好处地令某人不适。
【如果我没记错,你和“六号”是同一批实验体吧?】
【从小被关在笼子里……连女人的手都没机会牵。】
【要不要试试我的?】
霎时,仪器传来不堪重负的嗡鸣。
九号的身体绷紧,瞳孔微缩,失去了方才的冷硬,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难以言说的无措。他猛地别开脸,试图切断乔韫所输送的烫人心念,但原本白玉般的耳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
玻璃外,实验员同样陷入了混乱,有人颤抖着在操作台上输入指令,有人手中的笔如褴褛飞旋。
小莫脸颊边的肉抖动着,咬牙质问:
“‘下饵’?在拥有‘读心术’的九号面前?她疯了还是你疯了?”
江城子投以一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哪怕乔韫殉职,也与我们毫无干系。
小莫看懂了。
小莫闭嘴了。
小莫为乔韫默哀。
而乔韫作为这场骚动的始作俑者,不仅毫无“惹了麻烦”的自觉,反而将目光投向屏幕,专心致志欣赏着因她而起的数据风暴。
九号身上散发出的“人”的气息,愈发令她难以忽视起来。
虽然她非常希望这段令人愉悦的时光能继续延长,但……
时机到了。
只见乔韫微微倾身向前,隔着冰冷的空气,隔着奔逸的数据流,隔着九号剧烈起伏的胸腔,将最后一个念头,如烙印般打进九号意识深处:
【我可以带你逃离这里。】
【条件是……你为我取乐。】
数据仍在跳动,乔韫却感到周遭空气仿佛凝滞。
九号的嘴唇翕动起来。
“……姐姐。”
一道干涩的声线突兀又清晰地响起,让人想到被强行转动的生锈齿轮。
乔韫的心跳漏掉一拍。
这个称呼……让她意外,裹着依赖、讨好,甚至虔诚,如电流般猝不及防窜过乔韫的脊椎,带来一阵战栗。
九号恰如其分地蹙起眉头,平白多出一份我见犹怜的柔软。
他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带上一丝颤抖,多一分显矫作,少一分则不够可怜:
“我……头疼。”
随着话语落地,九号动了。
他动作快得不见残影,只一个眨眼,便来到乔韫跟前,为她打上一道阴影。
然后,阴影随着主人的动作弯腰,指尖敛起地上的信号干扰器,小心翼翼俯身,掠过乔韫耳畔,将干扰器放回它原本的位置。
世界被按下静音键。
乔韫被罩在阴影中,依旧维持着微微抬着下巴的姿势,一动不动。
耳后被他指尖擦过的那一小片皮肤,残留的触感如咒印般隐隐发烫。
下一秒,在众人目光未及处,乔韫瞪大双眼。
熟悉的声线闯进乔韫脑海,就在干扰器落下前一刻。
【成交。】
【你可以叫我……林听。】
乔韫的目光下意识转回大屏,却见数据平稳如常。
九号——或者说,林听——不仅拥有读心的能力,还拥有传递心声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瞒过了所有人。
乔韫了然一笑。
在林听卸去伪装的轻佻眼神里,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玩法。
褴褛飞旋:借用了极乐迪斯科的名词,感觉放在这里莫名合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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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