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能看见你活着出来,乔韫。”
江城子好整以暇地守在门口,眼里含笑,仿佛乔韫是凯旋而来的功臣。
“早知道这样,我刚才应该再虔心一点祈祷你死的。”
反观小莫,眉头紧锁,半叉着腰,摆出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
也难怪,实验体波动时,花心思为乔韫擦屁股的人可不是江城子。
乔韫散开头发,将手指插入发丝,懒洋洋梳理着。
“你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准没好事。”
江城子这才敛去笑意:“你对九号做了什么?”
“没什么,调又戈了一下。”
“你和他做了交易,是吗?什么交易?”
“嗯——我说我能带他离开。”
“……”
“胡闹!”
小莫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呵斥起来。
“九号的机体功能仍处在不稳定的状态,谁知道他出去后会发生什么,身体过载瘫痪、抑或发生新的进化,都有可能。退一万步讲,哪怕你不关心九号,也得评估一下这件事给组织带来的风险吧——谁能保证九号离开基地后还会乖乖回来?抓捕难度有多大,你莫非想不到?”
乔韫做作蹙眉,将手放在嘴边,睁大眼睛:
“天呐,小莫,你居然真的认真考虑了这件事,我好意外。”
小莫攥紧了拳头。
小莫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
小莫挤出一个微笑。
莫生气、莫生气,气死我来谁如意……
“九号同意了?”
江城子沉吟许久,终于发问。
“嗯,同意了。”
“目前还没人知道九号的‘读心’能到什么程度,究竟是被动接收他人意识表层信号,还是主动潜入到别人的潜意识层……你很有可能被他利用。”
若林听能把握的部分是意识层,那他能获取到他人的“心声”;可如果林听把握的部分是潜意识层,便能全面地认识整个人,那么,预测对方的行为并不是难事,甚至可以说,简单得就像呼吸。
能被利用才有意思啊。
乔韫下意识想,但识趣地没说出声。
“我被戴上干扰器后才萌生出要忠于组织的想法,所以——小莫,你现在可以开始祈祷九号只能接触到意识层了。”
小莫提了提左侧嘴角,朝江城子瞥了一眼。
看吧,我就说她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可靠。
江城子揉了揉眉心,叹口气,吩咐道:“小莫,你带乔韫去测谎室吧。”
测谎室,这也是乔韫非常熟悉的地方。
原因无他,单纯因为乔韫太爱说谎,并且擅于说谎。据说,在她进入组织后,测谎室的使用频率翻了整整一倍。
但乔韫从没因谎言被戳穿而显露出过半点不悦,与此相反,她享受被戳穿的过程。
测谎室,简直是乔韫的游戏屋。
“哎呀,这间测谎室比原来的新多了。”
“那当然,江城子在收到要把你接回的任务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基地建一间测谎室——这个,‘判官四号’,可是最新版本。”
小莫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传感器贴在乔韫的太阳穴、指尖和胸口,金属传来的凉意使乔韫不自觉瑟缩一下。
紧接着,带着微型探头的头环箍住了乔韫的额发。
乔韫面前的“判官四号”被启动,基线开始平稳跳动。
最后,小莫架好摄像头,无声对准乔韫,记录着她的表情。
“纸笔要吗?”
小莫指了指储物区的办公工具,道:“需要整理思绪可以写下来。”
乔韫一只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绕上垂落的发丝,似乎漫不经心。
“不用。你知道我不需要这些。”
“嗯,照例问询罢了。”
小莫落座于乔韫身侧:“我们开始吧。”
“乔韫,”小莫的声音在密闭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是否忠于组织,真心实意为组织效力,确保九号实验体最终服务于谛听计划的战略目标?”
“当然。”乔韫挑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仿佛对她来说,被质疑是件令人伤心的事,“这也要问吗?我人都在这儿了,任务也接了,难道还能有二心?组织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很感激。”
屏幕上,代表情绪波动的曲线蹿升了一下,旋即被强行压下,但“判官四号”仍冷酷地亮起红色警示灯。
——谎言。
小莫眉头都没动一下,继续问:“你是否真诚地与九号达成协议,要帮助他逃跑?”
“是。”乔韫回答得干脆利落,“合作共赢嘛。”
——谎言。
“你是否制定了切实可行的策略来应对九号实验体,引导其配合实验,而非被其能力反制?”
“当然有。”乔韫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几分认真,“心理引导,行为干预,建立信任,循序渐进。我是专业的。”她甚至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显得胸有成竹。
然而,“判官四号”的红灯闪烁,几乎要跳出来。
——谎言。
每一次肯定的回答,都伴随着机器无情的否定。
乔韫看着那闪烁的灯光,眼底晦暗不明。
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很满足。
乔韫满足于测谎仪的冷漠,她几乎在这台机器上感受到了爱意。
小莫看着屏幕上连绵不断的红色警报,最终放弃了常规问题。
她抱起手臂,语气嘲讽道:“乔韫,说实话,有时候我真觉得,像你这样满嘴跑火车的人,遇上九号那种能直接‘听’到谎言的怪物,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你……还真是倒霉。”
乔韫耸耸肩,不置可否。
小莫深吸口气,目光直直盯向乔韫。
“你对九号实验体,是否产生了超出任务需求的特殊情感?比如……同情?或别的什么。”
“以公徇私?”乔韫勾起嘴角,笑得明媚,“小莫,你的问题越界了,我拒绝回答。”
“这不是越界,是必要评估!”
小莫的声线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对你的精神冲击是显而易见的,我需要了解这冲击是否扭曲了你的判断,这是为了任务!请你回答,乔韫。”
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
乔韫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些许,她沉默几秒,迎着小莫逼视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没有。”语气平淡,毫无波澜。
嘀——!
刺耳的鸣声伴随着红灯响起,这是最强烈的谎言信号。
简而言之,乔韫演都不演了。
小莫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却感受不到半点胜利的喜悦,脸色反而变得更加难看。
“乔韫,你这种人,只适合在精神病院里待一辈子。”
乔韫不以为意:“大家如今不都在精神病院吗?你可真是‘聋子笑瘸子’。”
“九号实验体是否让你联想到六号实验体?”
“……这不是为了任务做出的提问。”
“这是。回答我。”
“是。”
没有鸣声,没有红光。
这个回答是真的。
小莫的手无声成拳,指甲嵌进掌腹。
“九号不是你的玩具,他是我、是我们整个团队呕心沥血的作品,是承载着谛听计划未来希望的关键所在!我可以服从上级安排,配合你完成任务,但我绝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你像对待六号那样,把他当作你追求刺激的牺牲品。我发誓,如果你再乱来,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止你。
“……乔韫,你当初,究竟是为什么教唆六号自尽?”
小莫目眦欲裂,颈上隐有青筋暴起。
她对这些实验体拥有着“母爱”一般的本能,没有人认为不妥。
——除了乔韫。
她实在想象不出,人究竟在何种情况下,才会对这些异类产生责任心与“爱”。这些东西和手机、桌椅,甚至食物,没有任何不同,没了一个,还能再买……当然,这是对消费者而言。对于“生产者”而言,它们便是维持生计的货物。
没有人会对货物感到不舍,对不对?
乔韫静静地听着,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没有回答最后的问题。
小莫也不敢继续追问。
测谎室的门无声滑开,压抑的空气瞬间流通。
小莫拿着打印好的报告和存有录像的U盘,先一步走出门,将其重重地拍在等候在外的江城子手里,看也没看乔韫一眼,径直大步离开。
江城子扫了一眼报告上密密麻麻的警示标记,没给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将报告和U盘收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
“你的车,停在B区07号位。是以前你用的那辆,一直封存着。”
他将背上的挎包卸下,递给乔韫。
“还有你的包,检查过了,没少东西。”
她的车……那辆曾经代表身份和束缚的DT3V。乔韫接过钥匙,掂了掂挎包,里面那些算命用的八卦镜、罗盘,以及几本翻烂的玄学书哗哗作响。
“你看了报告,”乔韫抬眼看着江城子,语气听不出情绪,“所以,带他离开基地的计划,你配合还是不配合?”
江城子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我需要时间分析录像,仔细评估风险。等我消息。”他晃了晃手里的U盘,“微信通知你。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好嘛,这家伙趁测谎的当口,把乔韫的手机黑了。
如果她没猜错,江城子不仅拷贝了自己手机里的全部信息,还顺便把她的“客户”删了个精光。
乔韫扯了扯嘴角,拎着包,转身走向地下停车场的B区。
空旷的通道里回响着她孤零零的脚步声。
穿过一道又一道仿佛数不尽的门,那辆熟悉的黑色DT3V出现在乔韫眼前。它安静地停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幽灵,等待着旧主的回归。
乔韫的手指抚过车门,指纹解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她是唯一一个把指纹解锁区设在车外的成员,江城子曾警告她这样做会多出被人注意的风险,但乔韫并没听从建议。
她只是不希望任何人闯进自己的地盘。
乔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气味。驾驶座的位置、方向盘的角度、中控台的布局,都和她印象中的分毫不差。她将挎包随手扔在副驾,插入钥匙,启动引擎,低沉的嗡鸣声在车库中响起。
中控屏亮起,熟悉的操作界面浮现。
“江临仙。”
“我在,乔乔你回……”
“闭嘴。”
“好的。”
乔韫不需要那个用江临仙声音说话的AI提醒自己身在何处。
抚上方向盘的瞬间,她眼里的漫不经心一扫而空,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嗯,疲惫。
挂挡,踩下油门。
DT3V悄无声息地滑出车位,驶向出口,驶向上珧市华灯初上的夜色。
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景象飞速倒退,映到她瞳孔里。
“嘀嗒”。
手机屏幕亮起,提醒主人查阅未读信息。
乔韫腾出手,划开手机屏幕。
——果然,是江城子。
“还真有效率。”
乔韫嘟囔一声,点开微信,打开被置顶的对话框,屏幕上方只有淡淡的两个字:
[批准。]
这倒让乔韫有些意外,与此同时,顶部栏的字体切换成“正在输入中……”。
乔韫静静等待几秒,新的消息弹了出来:
[明早上午九点整,过来开会。]
“……认真的吗,太不近人情了。”
她家离基地,足足横跨了三个区,要开近四个小时的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