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哥哥!”六岁多的我成天追着阿原哥哥跑,他不叫我跟着他,不过,他住着拐杖,跑不过我。我六岁的那个夏天,阿原哥哥来到喻家,在喻家的烧陶厂学艺,我从私塾翘课,整日跟着他。
“荷云小姐,你还是快点走吧!”阿原哥哥才九岁,却俨然小大人一般,他不似我见过的那些小公子哥儿,身上反而有一股陶泥的味道,质朴、天然。“阿原哥哥,你陪我去捉萤火虫好不好?我听后厨李妈的儿子说,城郊有片小树林,晚上好多萤火虫呢!”
我那时全然不顾阿原哥哥怎么想,缠着他陪我玩,阿原哥哥不像学堂里那些少爷们,他不再叫我荷云小姐,每每听到他一脸无奈地叫我小云的时候,我总觉得日头都明亮了起来,那城郊的水草碧绿得像翡翠。
“小云,快点把拐杖还给我!”阿原哥哥烧陶的时候总是专心致志,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理我,只有偷偷拿走他的拐杖这一招最奏效。阿原哥哥单腿蹦着、撑着墙面,小云,算我输给你了,你过来,我们慢慢说。我兴致勃勃地抱着他的拐杖去到他旁边,扶他坐好。
“小云,你今天怎么又不去学堂?”阿原哥哥捏了捏我的脸,又说,鬼丫头,以后不许拿我的拐杖。回到喻家,窗前放了几个发着绿光的玻璃瓶,是萤火虫!我就知道,阿原哥哥还是很在乎我的!
————————
娘的回忆断断续续的,她年纪大了,精力也没那么充沛了。她告诉我,陶叔和她原本可以做青梅竹马,只可惜后来她远渡重洋去了国外念书,和陶叔之间便隔了千山万水。青梅竹马便成了一个美好的梦。
“阿原哥哥,你长大以后会娶我吗?”我当时正站在阿原哥哥做饭的灶台边,看着蹲在地上烧柴火的他,一激动竟然问出这话来了,阿原哥哥吓得一下就摔到了地上,沾了一屁股灰。
“小云,我们不可能的,况且,你才多大…”阿原哥哥犟的很,只要我说到这个话题,他马上就撑着拐杖扭头就走,我远远的叫他,叫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见他回头。
小升,你知道为什么吗?他那时才十岁出头,心思却重的很,我同他犟,一气之下央求着你外公,随一个伯伯去了英国读书,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十二年了。阿原哥哥也变了好多,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白白净净的了,他的手又大又糙,皮肤也黑了,我见到他,若不是那拐杖,根本不能认出他来!
那时,我正和约翰热恋,约翰比我小一岁多,法国人,当时正在英国念社会学博士,我和他是在一个诗社结识的,我们都喜欢读波德莱尔,他是个浪漫的人,经常带我做一些惊奇怪诞却又有趣的事。
当然,我和约翰结婚也是瞒着你外公的,他是旧式的老爷,根本不可能同意约翰跟着我回喻家,断掉了我每月的钱,我和约翰生活困顿,本想靠文字为生,却因为时局动荡,许多报业集团朝不保夕,便只得回中国。
哪知道,最后一艘轮船只剩下最后一张票了,约翰说,让我先上船,我先行一步到中国,他再想办法去联络别的轮船。
我前脚刚踏上中国,就得知约翰的轮船在印度遇上了海难,生死未知。
小升,你不知道,当时的我以为那是我潇洒快活的前半生的结束,没想到,那却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惊涛骇浪,裹挟着我在匆忙之中开启了后半生,我梦里时常出现哀鸿遍野、满目疮痍的土地,我永远也忘不了,阿原哥哥在黑夜里行走的身影,永远也忘不了,这片阔别十二年的土地带给我的磨砺和成长。
在港口下船以后,我扶着路边一棵枯树干呕,约翰杳无音信,让我突然失去了支撑,我坐在行李箱上,欲哭无泪。
“小云,是你吗?”阿原哥哥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一对拐杖先移动到我的视野里,他笑着,等我确认。
“阿原哥哥…”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当时的心情,在一片莫大的悲哀中突然出现了如同洪水中的浮木那样的依靠,我只是哭了出来,要哭出一片汪洋来。
坐在喻家的汽车里,我竟然睡了一觉,沉沉地,像是躺在了海底。
随着约翰丧生的消息传来,我整日躲在房间里,喝酒、然后倒头大睡。那晚,想吹吹风,打开窗户,竟然有玻璃瓶装着几只萤火虫,微微闪耀着光芒,在夜里就仿佛是掉落凡间的星星,过去的十二年好像都不曾经历,我又回到了童年,变成了那个开开心心的小女孩。
阿原哥哥,他在干什么呢?披上衣服走出去,阿原哥哥正坐在台阶上打磨一个陶罐的盖子,打磨好了,就能上彩釉了。“小云,别难过了”,我和阿原哥哥坐在台阶上,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坐着,直到萤火虫发出的微光渐渐淡去。
不久,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占领了街道,我在出版社的工作没干几天,就随着罢工潮闲了下来。没过几天,有几个学生代表找到了出版社的李社长,希望取得我们社里的支持,帮忙印些传单。我也帮忙印了传单,那几个学生代表里,有一个叫匡宇,他谈吐不凡,很有领导气派,他告诉我,一个新的起点要开启了。
那段时间的思潮影响了我,我在社里帮忙印刷宣传册,有一天,段政府的兵把我们都抓了去,街上好多学生也被关了起来,死伤不少,除非家里来保释,只能一直蹲在这里。
我的衣服背后破了一个大大的洞,为了体面一点,只能靠着冰冷的墙,过了一夜,才听到有个老兵喊我的名字——“喻荷云!喻荷云是谁!保释!”等到我捂着后背破的洞,飞奔向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阿原哥哥的脸,他逆着光站着,手里拿着一件披风。
“小云?”他身上的衣服上沾着陶泥,尽管如此,那黑黑的布料映着光,颇有一种神袛的光辉。
小升,我那才有些明白,你的陶叔,就是我的救赎。
耶!我放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