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好后,陶叔在万渠找了一个小旅社,我们一边修整、一边计划着去萧山的路程。娘托人来信、捎了些钱,陶叔拿了一些出来,炖了一只老母鸡。我躺在靠窗的床上,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看看陶叔。总觉得陶叔的腿比以前瘸得更厉害了,我问他:“陶叔,你腿不舒服?”陶叔已收撑着拐杖,一手拿着蒲扇,正在专心煲汤:“小升,汤快好了,起来喝点鸡汤”。
我捧着碗,呼呼地吹着气,我有好多话想问陶叔:“陶叔,娘是地下党?”我长这么大,只知道娘日日早出晚归、喜欢涂浓浓的香水、对我和陶叔也是不冷不热。
“小升,记在心里就好,以后别再说了”,陶叔的眉头皱了一下,掸了掸身上的灰。他伸手帮我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密密的汗珠,用他顶着单眼皮却深邃的眼睛望着我,一时间有一种竟无语凝噎的感觉。
“小升,你长这么大从未生过什么病,就连风寒的次数也极少”,陶叔坐过来,让我把头靠在他肩上,我的右耳贴着陶叔的肩膀,能听见陶叔说话时胸腔里的共鸣,那微微的起伏让我的心酥酥的,陶叔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小升,陶叔知道你心里对我和你娘有些不高兴的地方,你娘她只是太忙了,小升你知道吗,荷云当初一个人生下你有多么不容易。陶叔呢,只是个手艺人,没读过什么书,大道理讲得不好,陶叔跟你说这些,只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们爷俩,你可别嫌陶叔啰嗦。小升,自从有了小末,你就没有以前那么高兴了,陶叔替小末跟你说声谢谢。
“陶叔,我可是小末的哥哥,谢什么”,没想到陶叔打断了我,他继续说,小升,哥哥也是孩子,哥哥也是可以流眼泪的,知道吗?我的头枕在陶叔的肩上,眼角流出的泪刚好就落在他的衣服上,陶叔感受得到,用另一侧手替我擦掉了眼泪。
小升,往后不高兴了,千万别闷在心里,找你的同学、你的朋友说说,当然了,陶叔也愿意听,如果想哭了,纵使在别人跟前哭不得,在陶叔这儿也可以,永远可以。
那时候我十五六岁,一般这个年纪的青年男女最是敏感多愁,有时莫名其妙地想哭了,也得忍者,应为古话说得好呀,“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陶叔却知道,那是压抑人的本性,若是不高兴了,就算自己躲着哭一场,也是消解愁闷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我们那个年代的父母长辈们,最见不得孩子哭,尤其是年龄大的孩子,只要一哭便会遭到无尽的嘲讽,“哟哟哟,看你羞不羞?”,孩子们每每听到这话,便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委屈之人,简直不亚于窦娥,抽抽噎噎想要说个明白,往往越描越黑。
又或者,长辈们一脸的不解与烦躁,指着说一句“哭哭哭,就知道哭,芝麻大的小事也能哭成这样!没出息”,往往这时已经委屈到不行,一听到没出息这三个字从至亲的长辈口中说出来,就又会感到自己的无奈与无能,没出息这三个字,击溃了多少幼小的急于证明自己的心啊!
我现在这个岁数想来,陶叔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好的教育家,他没有用高深晦涩的语言夸夸其谈地讲大道理,也从来不相信棍棍棒棒的那一套,陶叔有他自己的办法——站在你的角度和你聊聊天,慢慢地,从黄昏聊到深夜。
我们后来见到了李斯特派来接我们的人,去萧山走的是陆路,省了很多时间,娘和小末已经住进了一间平房,平房后有一个小堰塘,绿油油长着苔藓。那日,娘亲自下厨做了晚饭,因为李斯特送来了一节新鲜的莲藕,切了片清炒着吃味道极佳。娘的刀工不太行,是陶叔切的片,我抱着小末玩,我们家从来没有过这种温馨时刻。
萧山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小末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考入了国立联合大学,念的是量子力学,陶叔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高兴地问娘什么是量子力学,念完书是干嘛的?娘只是说,这是天天待在实验室的科目,很费脑子。
我去上大学的行装是陶叔给准备的,他和我走了三里路才搭上了一辆牛车,牛车有走了大半天,才到了萧山的县城里,陶叔和我在街边上买了一碗碱水面,分着吃。
这家面馆的碗用的是陶碗,和陶叔待久了,也慢慢能看出陶制品的好坏,这家的碗做的就很粗略。碗底子薄,烫手。
“小升,记着来信”,陶叔撑着拐杖和我一起走向车站,他依旧走得快,根本不需要我等他,陶叔走路的时候更多是看着脚下,因此他走路的时候从背面看是有些驼背的。
车站熙熙攘攘,我和陶叔坐在车站的候车室,没过多久,竟听见有人在大声招呼—国立联合大学的新生集合了!是学校派来接新同学的师兄,萧山站的新生很多,大家一股脑儿全挤了上去。
“同学,你叫什么?”一个女孩子背着大包,冲我眨着大眼睛,她看起来应该也是新生。
“我叫喻光升”我回头看了看陶叔,他松开一边的拐杖冲我挥手,然后点头,陶叔笑得好温柔,我还没上火车,就开始想家了。
“我是英文系的姚伊人,听你口音,不是萧山本地人?”姚伊人个子不高,眉清目秀而且皮肤雪白,是典型的南方姑娘。“刚才那个,是你爹?”她是个自来熟,上了火车也一直在提我的问。
“是我的陶叔”我盯着车窗外的人群,虽然已经看不见陶叔,却仍然不放心,陶叔自己能平安回家吗?姚伊人在车厢里迅速和大家打成一片,我拿出包里的书,默默看起来,说是看,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耳边全是这位姚同学的声音。
姚伊人英文好,去了学校才知道,她家是书香门第,大哥二哥均是国党少领,父亲旅欧,母亲是个音乐家。我的宿舍里一共有八人,除了五位数学系的师兄,其余两位均是量子力学系的同班同学。一个叫武中明,另一个叫贾世英。
上学一月有余,陶叔的来信不少,听他说,小末念书令他头疼,甚是想念我当年乖乖坐在桌前写字的模样。信中还说,娘又去了苏联,不过情况暂时稳定,他和小末在萧山过日子,重新开始做烧陶的生意。
武中明上课总是睡觉,每次有警报拉响都得我和贾世英拖着他跑。姚伊人是学联主席,她那么小的个子,指挥我们一群人撤离,我挺佩服她的。
回忆到这里,我想你们或许都会猜姚伊人是我老伴儿吧?其实没有,姚伊人和武中明结婚了,现在仍然住在萧山,他们是我一辈子的好友,我的妻子是中文系的陆安,我和陆安相识,还得从陶叔说起。
好好写,这是你自己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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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