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变数

外公走后不久,娘怀孕了。陶叔脸上的喜色是掩盖不住的,娘好像也不那么冷冰冰了,她整日都在睡觉,这个家都是陶叔忙里忙外,我隐隐地感到,这个弟弟或者妹妹一旦降生,陶叔和娘就再也不会爱我了。事实上,陶叔也的确没有往常那样对我关怀备至了,他每天只负责送我去学校,叫我放学自己回家。

娘生了个小妹妹,因为是在年末,妹妹的名字就叫陶末。陶叔特别喜欢这个妹妹,娘奶水不足,陶叔就托人买牛奶,卖了好多个精致的陶罐,我羡慕妹妹,陶叔和娘都那么喜欢她,喜欢到足以把我忘记。

妹妹的玩具也是陶叔做的,各式各样的都有,她拿在手里摇来摇去,得意的咯咯笑,每次若是陶叔和娘不在,要我看着她一会儿,我便会故意抢走妹妹手里的玩具,看着她伤心大哭的样子,我竟然特别想笑。

然后我会在陶叔回来之前又把玩具还给妹妹,她什么都不懂,眼泪还在脸上挂着就又笑了,傻傻的,原来小孩子是这样长大的。我不禁想,我这么大的时候,陶叔也会逗我玩吗?

娘生下妹妹不久就出远门了,陶叔没说她要去哪里,也没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妹妹一天天地不一样了,渐渐地学会爬、学会走、学会跟在我后面做个跟屁虫。我比陶末大了十一岁多呢,我那时并不想陶末时时刻刻黏着我,她爱哭,让我烦闷。

有一日,天气微微地有些凉爽了,风儿吹在人身上清清凉凉地带着树木花草的淡香,陶叔抱着妹妹坐在院子里等我放学回家,他接过我的书包放在腿上,叫我坐到他旁边。

“小升,陶叔…”陶叔似乎有话对我讲,他用手擦了擦我书包上的一块污渍,叹了一口气:“陶叔对你,跟对小末是一样的”,原来陶叔知道我的心事,从小到大,我们的心事都逃不过陶叔的眼睛。我眼眶突然就红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此时此刻的陶叔,我只好什么也没说,把书包从陶叔腿上拿起来,走进屋。

陶末渐渐地长大了,她满一岁的时候,娘回来了。娘绞了短发,手臂上多了一道伤疤,陶叔撑着拐杖抱住娘,说了些悄悄话,陶末也在笑,她追着娘,“妈妈妈妈”地叫。

一家团聚的日子没多久,外公便去世了。陶末在灵堂里玩,她不哭,可是我哭了,陶叔和娘卖了别墅,我们一家人住进了逼仄的弄堂,挤在两个小房间里,做饭吃饭,都只能坐在街边,娘的首饰没有卖,可她越来越少回家了。

我偷偷地跟踪过娘,她在乐天百货见了一个西装笔挺地男人,那男人比陶叔至少高了半个头,头发金黄,鼻梁高高,是个外国人。娘挽着他的手臂一块儿走着,说说笑笑,最后他们从乐天百货走到了渣打银行。

街头有卖报纸的小兄弟,看上去和我一般大,有一个走上前来问我:“少爷买报纸吗?两个铜板一份!”我斜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长袍衫,“我不是什么少爷”。

我回家的时候,陶叔在给小末喂饭,原想告诉他今天看到的那些,最后还是随着碗里的稀饭一块儿咽下了。

小末三岁的时候,我家换了邻居,是一个谱曲的音乐家,我和小末叫他叶叔叔,叶家有一架三十多年的旧钢琴,搬来没多久就受潮不能弹了。陶叔说,他能修着试试。

陶叔的手艺从来就没有令人失望过,叶家的旧钢琴被他修好了,叶太太激动感恩,送了一小包黑芝麻糊。这个东西在临江的弄堂里少见得很,小孩子们是馋都馋不到的。陶叔烧了开水,拿了一个大瓷碗冲泡开,整个屋子里瞬间飘着醇醇的芝麻香味,小末眼馋得盯着碗不走,陶叔把糊糊搅匀递给了我。

“小升,你吃吧,趁热才好吃”

小末一下子就急了,她抱着陶叔的拐杖,奶声奶气地问:“爹,我呢?”她的羊角辫黄黄的,那是没有营养的表现,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大多都是那样的。

“陶叔,我和小末一人吃一半吧”,我怕陶叔为难,和小末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碗香喷喷的黑芝麻糊吃了个精光,小末最后抱着大碗把脸埋进去,把碗也舔了个干净。

没过多久,临江就在密密麻麻的轰炸之下沦陷了,全城的老百姓都在逃,因为出入临江的口岸和火车站马上就要封锁,出城的各个地方都挤满了人,天上的炮弹几乎从头上呼啸而过,陶叔带着我和小末,还没有等到娘。

“陶叔!你带着小末先走吧!”我已经十五岁了,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六,我觉得我已经算得上是男人了,死亡对我来说早就习以为常,我紧握双拳,并不害怕。

“小末要哥哥!”小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爬在陶叔背上哭,小手扯住我的衣领,死死揪着不放。

外面早已是哀鸿遍野,为了逃命的人们不顾一切,再不走,随时可能没命!

“陶叔!你快走,我留在这里等娘!”

我看见陶叔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他额头紧紧绷着,背上背着小末,扔了一边的拐杖然后拉住我的手臂,那力道特别大,痛感延伸到骨头缝里!

“小升,跟我走,你娘会保护她自己的”,就这样,陶叔带着我和小末,挤在难民中间在火车站的一角过了一晚,每次一有列车进站,人们便会蜂拥而上,有的爬上火车的车厢顶,有的扒开窗户试图钻进去……就在这时,那个和娘一同出现在乐天百货的外国人出现了!

“李斯特?荷云呢!”陶叔竟然认识他,那人用蹩脚的中文告诉我们,娘已经转移到萧山了,他负责来送我们走。

原来娘是地下党!

李斯特拍了拍我的头,又和小末握了握手,他对陶叔说,“平原,你知道荷云走的时候跟我说什么吗?”

他摘下短檐鸭舌帽,“她说如果不把你们顺利送到萧山,就叫我不得好死”,陶叔和李斯特一同笑了,这么多年了,荷云一点儿都没变,心直口快,说话总是不留余地。

我们是在深夜坐船走的,船上还有叶氏夫妇,小末饿得慌,大家都没办法,行船第三天的时候,我开始出水痘。

陶叔急坏了,船上什么药品都没有,我又高烧不退,还没到萧山,陶叔就和李斯特商量先在万渠停船,去给我找医生。

陶叔把小末交给了李斯特,叫他们先去萧山,他陪我在万渠养病,等过了这阵子,再带我去萧山。

“平原,小末是你女儿,你陪她,我带小升去找大夫吧!”李斯特表示出担忧,毕竟陶叔的腿并不是很方便。“别说了,再有两天小末就有她娘陪着,我不放心小升”。

我病得一塌糊涂,对外界的情况浑然不知,只知道陶叔陪我住在一间临时搭建的县医院里。我身上到处都涂满了紫色的药水,人烧得难受更是吃不下东西,陶叔没日没夜守着我,我记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迷迷糊糊的现实中听见,有人来询问陶叔,只听见他说:“我得陪着我儿子”。

好在烧退了,身上也不那么痒了,陶叔很欣慰,“小升,你没事了”,他好似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倚在凳子上沉沉睡去。

没人看就当写给自己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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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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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平原
连载中柚柚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