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学那会儿，纸张和铅笔是很贵的，我们平常都是带一块黑色的石板，在上面涂涂写写画画，一节课下课后就用抹布擦掉，下节课还能继续写。
偶然有一次，我发现陶爷爷拿着一张奶奶作废了的手稿，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睛细细地看。我轻轻走到他身边坐下，主动把那张纸上的诗读给陶爷爷听。
读完，他笑了，牵起眼角密密细细的纹路。他指了指那张皱巴巴的纸，又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叠，原来，奶奶写废的纸，全部被陶爷爷当成宝贝收了起来。
“念念…可不…可以…教…陶…爷爷”
我当然是愿意的，我跑进屋，从书包里拿出石板，开始教陶爷爷认字。我仔细地回想着老师当初是怎么教我们的，对了，是从“一”开始的。其实陶爷爷的字写得特别好看，他对照着我一年级的课本，临摹上面的印刷体，简直写得和书本上一模一样！
一整个暑假，我都在教陶爷爷认字，他很认真，很刻苦，常常等奶奶和弟弟睡了以后，还在院子里练习读音。他用手指沾了水，在地上反复练习字的笔画，有时，他发觉自己能够认得奶奶诗里的一两个字，就会特别高兴。
就在陶爷爷基本能认全奶奶诗里的每一个字时，我们家遇到了变故。一开始，奶奶的诗被人说成是资产阶级做派，一群人闯进家里，把奶奶所有的诗集和文稿都抢走了。后来，奶奶、爸爸和妈妈，他们被下放到各个乡镇去干农活，很久都不回来。我奶奶是个“天生反骨”的人，她根本受不了别人对她的打压和剥削。
平时，住在我家附近的老太太都爱背地里说我奶奶，说她一把年纪，还学人家年轻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还说我奶奶是年轻时和很多人谈恋爱，不守妇道，才只能晚年和陶爷爷这样一个残疾人在一起过日子。
一天，我去外面的公用井打水，又听到几个老太太议论我们家。我提着半桶水，冲着她们泼过去，狠狠地盯着她们。因为这件事，我没家教这个传言就越传越远，传到最后，就变成了疯老太婆的孙女也是疯子。
为什么说我奶奶是疯老太婆呢？因为我奶奶年轻时就泼辣，现在虽然老了，发起狠来，几个男人站在一旁都会发怵。她们才不知道，我奶奶这辈子，走的就不是世俗的路，还怕世俗的流言蜚语吗？
可是奶奶在经受了好几番折磨后，竟然决绝地离开了我们。她在夜里悄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带着满满的不甘与愤怒。我们很久很久都不敢告诉陶爷爷，可是他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从不怎么长白发的他，一夜白头。
如果不是涂华当众说出奶奶的过去，奶奶也不会离开我们。我也是第一次，听了一段完整的故事。是奶奶和陶爷爷的故事。
奶奶原本是喻家的独女，喻家在我的曾祖父那一辈时已经衰落，家里的产业七七八八地都卖给了日本人。奶奶受不了曾祖父出卖祖业换取安定生活的做法，便加入了地下组织。
她曾经在欧洲留学，那时的欧洲，正在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女性主义浪潮。我的奶奶受之启蒙后归国，长期出入商会和歌厅，利用她喻家小姐的身份为地下组织搜集情报。在很多人看来，奶奶是个放荡不羁的女性，放着喻家小姐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抛头露面做“交际花”。
后经历战乱，奶奶为避风声和同为地下组织成员的涂华假扮夫妻。一次宿醉后，他们…奶奶完成任务会喻家的路上，发现自己已经怀孕，而那个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我姑姑。
有一天，小诚追着小猫玩，那小猫敏捷地躲进土灶和墙之间的缝隙里，我们才发现奶奶留了一本日记给我们，就藏在我家厨房土灶后面的一块砖里面。
“如果有人看到这本日记，务必将之交给平原我夫，平原不识字，烦请念念，小诚，小末，光升念给他听”。
平原：
你们看见这本日记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离开了。没有人会懂我的，除了你。所以现在，我想平静地说说我的心里话，毕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忌惮的。
我还记得我怀着小末回喻家的时候，除了你，大家都说那是见不得人的事，让我打掉孩子。那天，我们在房间里有过争吵，还被小升撞见。你劝我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倒不是因为你也觉得羞耻，只是因为你担心我住在喻家不安全。而我不肯走，你就此成为了小末的爹。
我知道，我有很多话说出来都惊世骇俗，我说女人不用讲什么三从四德，把我爹气得生病，说女人才不是天生就给男人当牛做马，把喻家上上下下吓了个半死。只有你，大字不识一个的你，从来不会觉得我是错的。
阿原哥哥，你是一个温和善良又十分睿智的人，那些道德成规你跟我一样不会在意，你总是用你的心，去感知和衡量这个世界。所以，我在你这里，找到了归属感，你沉默如谜的背影，温暖粗糙的手掌，是这个糟糕的世界里，唯一纯真唯一美好的事物。
有了你，我这个麻烦的理想主义者才体会到了烟火气，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小升和小末这么好的孩子，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家。
阿原哥哥，虽然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理想主义者，但我还是要说下去。在回国之前，我的人生漂浮在哲学的虚空中，对人生抱以许多天马行空的幻想，对时局空有一腔报国热血。是你，让一直飘在空中的我安全落地，在世俗的惊涛骇浪中为我撑船掌舵。
阿原哥哥，我是一个无法入世的人，但我永远爱身在世俗的你。
你的小云
奶奶的日记里说，她是一个无法入世的人。而正是涂华当众的检举，强行将她的一生曝光在世俗之中，击溃了奶奶的坚守。
其实，看到这本日记的时候，陶爷爷已经能够独自阅读了，他在日记本上，给奶奶写了封回信。
小云：
念念教过我写字，生平第一封信，就写给你吧！
还记得小升曾经问我，什么是爱，我说，爱不过是蜻蜓点水。在我心里，你就像一片沉静的河，你有你的心事，我虽不能完全了解，但我知道你本就不是小花小草，你追求的，是一片很广阔的天。
而我，我就像蜻蜓，飞在空中，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我很渺小，我知道在你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很深沉的东西。我不会打扰你，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像蜻蜓点水一样表示我在你身边。
我相信你能收到我写给你的信，你不是写了一首诗吗？
山茶花把头埋进泥土
它要去轮回
变成风儿吹拂园丁的脸庞
变成水花拍打沉默的岩石
你也会的对不对？变成风儿和水花来和我相遇，无数无数次。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能写陶平原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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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