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从心底接纳陶爷爷，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新学期分了新的班级，我的新同桌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叫卢霭霭。开学第一天，我就忘记带文具盒了，我把书包打开，一阵狂翻，也没有找到一根铅笔。我不由得回想起昨晚，我那八个月大的弟弟抱着我的文具盒玩了半天才肯睡觉，一定是落在家里了。
我一边回想一边烦闷着，这段日子，奶奶和陶爷爷几乎围着弟弟打转。他那么小，还不懂事，可我总喜欢背着大人们，想方设法地把他弄哭。看着他哭，我总会特别得意地笑，也许，我从来就不是个很善良的人。
“这支笔借给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是我的同桌，卢霭霭，她递了一支崭新的铅笔给我。
“…谢谢”
我迟疑了一会儿，接过那支铅笔。
第一堂课是数学课，有很多地方都需要用笔记笔记，打草稿，可是我却没怎么听，一直盯着黑板的某一处走神，更没有怎么用那支铅笔。
直到有人轻轻地敲了敲教室的门，卢霭霭又小声地提醒我，我才发现，陶爷爷正站在门口，手上拿着我的文具盒。当然，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陶爷爷架在胳膊下的拐杖。
我在数学老师和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走出了教室。陶爷爷赶紧把文具盒递给我，做了个让我回教室的手势，露出和蔼的笑容。
“…谢谢陶爷爷”
“念念…好…好孩子，别…耽误…你…上课”
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才听到周围同学的小声议论。
“她爷爷是个残疾人诶…”
“那是她爷爷？是她家的长工吧！”
的确，我当时念书的学校，是比较好的小学，那个年代，不是人人都有条件念书的，更何况这种大学附小。自然，大家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社会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陶爷爷，无论从哪一点看，实在不像那种人。
我坐下以后，按耐不住被羞辱的怒气，拿起桌子上的那支铅笔，狠狠戳向前桌说我闲话的两个男生，痛得他们龇牙咧嘴。可是，铅笔芯却断了。
我的怒气，瞬间变成了对卢霭霭的愧疚。
我的第一反应，是打开文具盒，拿出我的削笔刀，帮她把断了的铅笔芯削好。
慌乱中打开文具盒，几张叠得四四方方的钱掉了出来。我的眼泪，顿时落下好几滴，打湿了数学书的第一页。
愤怒，羞愧，内疚，伤心…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我再一次感受到陶爷爷对我的偏爱。我爸爸妈妈是不给我零花钱的，怕我在学校乱用。这个文具盒，原本是陶爷爷手工帮我做的，一开始，我并不情愿把它带到学校来。9岁的我虚荣心特别强，同学们的文具盒都是朝阳牌的，我也想要一个。
前几天，陶爷爷说快要开学了，要陪我去买些新文具，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我想买朝阳牌的文具盒。可是因为弟弟发烧，便搁置了。陶爷爷并没有忘记这回事，他把钱放在文具盒里，让我拥有了自己作主买什么的权力。
我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全被卢霭霭看在眼里，所有的事情，她都特别清楚。我记得，那天下课后，她凑过来安慰我，叫我不要伤心了，她不会怪我弄坏她的铅笔的。
“念念，我理解你的感受，你…”
没等她说完，我便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理解？她怎么理解我？她如何能知道，我因为自己的家庭，因为陶爷爷，心中纠缠着的复杂到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感受呢！
“你不理解！”
我马上把头转向另一边，不停地抹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真的…因为我外公…也是残疾人”
她凑过来，对我耳语。而我，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难怪，当同学们对陶爷爷议论纷纷的时候，卢霭霭那么平静！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我这才发现，她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正噙着泪水。
当卢霭霭告诉我，她有着和我如出一辙的经历时，我刹那间明白了好多事。
她的外公也不是她的亲外公，她的外婆甚至也不是她的亲外婆，这么一想，我突然释怀了好多，毕竟，我还有奶奶，我身上遗传了许多奶奶的样貌特征，比如嘴巴、手、脚都特别小，尤其是我的脚，和我奶奶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我外公是世界上最好的外公”
卢霭霭说，她外公比陶爷爷的情况更严重，双腿都不能走路，眼睛也看不清东西。霭霭从小就被她的外公抱着长大，听她的外公给她讲故事。
“我外公是个百科全书，他什么都知道！”
霭霭提到，她外公以前和我奶奶一样，干过地下工作，是个知识分子。这一点，陶爷爷便不能比了，他不仅说话费劲，连字也不认识几个。
从那以后，我和霭霭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还算得上远房亲戚呢！我姑父是霭霭的叔叔，以前姑姑还教过霭霭体育课呢！为此，姑姑和姑父带我们俩下了馆子，也是那次，我见到了霭霭的外公。
她外公和陶爷爷完全不同，虽然坐着轮椅，但看上去像个和善的智者。岁月染白了他的双鬓，可霭霭一见到他，却兴高采烈地扑进他的怀里。
我心想，霭霭的外公真幸福，有她那么孝顺懂事的外孙女。而陶爷爷，却没那么有福气，我从来没有黏过他，那么热切地、那么欣喜地投入他的怀抱中。
那天放学，还是陶爷爷来接我，他背上背着我弟弟，还想着替我拎书包。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我只能以一种悔不当初的心情，哽咽着对陶爷爷说，对不起。
“好…孩子，念念…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其实，陶爷爷比霭霭的外公更不容易，霭霭的外公很少来接她放学，霭霭说，是因为她外公身体不好。可是，陶爷爷是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接我的啊！他有多么爱护我，才会不厌其烦，即使走得那么辛苦，风雨无阻也要来接我的啊！
从那时起，我便成了陶爷爷最贴身的保镖和发言人。陶爷爷有什么要说的，我就替他说，有人欺负陶爷爷，我就会给他颜色瞧，就连奶奶都说，我快要接她的班了。
弟弟八个月，正是学说话的时候，我每次在家，都会教他叫爷爷。每次，我都会捧着弟弟的脸，说好多好多遍爷爷。我觉得，这么多声爷爷，应该可以赎清我过去不愿开口叫陶爷爷的罪。
我还把文具盒里的那些钱悄悄放回陶爷爷的口袋，再也不想买朝阳牌文具盒了。
啊！真的真的要哭了…我总觉得人是有原罪的，我们的出生和成长，必然是许多人牺牲了他们的自由时间为我们无私付出过的……而那些自由时间，原本是他们仅有的做自己的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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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文具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