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望无际的山峦绵延到天际,田埂包围着青青的禾苗,偶尔飞过几只白鹭,堰塘边的野生金银花树的枝桠伸到河里。
戴着草帽的陶叔坐在雇主的天井里,狗儿热得躺在他腿边懒得动弹,可陶叔依旧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他总说,人活着就得做些事,做到做不动了,便可以歇着了。
我辗转了几个城市,才打听到他的消息,今天才得以见了一面,陶叔骗人,他明明已经老了,干不动了,可是他的儿女怎么也忍心他这样干活呢!
陶叔见了我,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看了我好久好久,我现在长得比陶叔还高,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有神,那么和蔼,他拉着我,给我下了一碗面条,还窝了鸡蛋。
知道我如今孤身一人,陶叔说,他要把烧陶的手艺传给我,以前,陶叔从没对我们说起过,他还会烧陶,我越来越看不清他了…
“这…手艺,我…我很早…就该传给…你”
陶叔说,他原本是喻家的制陶厂的学徒,老师傅姓陶,他便跟着姓陶,这手艺只传给孤儿,一代又一代,到陶叔这里,厂子就没了。
这手艺一直没有外传过,如今我无父无母,又没有傍身的家财,是陶叔心目中最好的徒弟人选。
“没有父母的孩子,要活在世上,很不容易”
陶叔从小没有爹娘,流浪过,乞讨过,他告诉我,他的腿伤是有一次在饭店里被人打的。
那时的陶叔才约摸五六岁吧,饿了好几天,在饭店里偷吃人家吃剩的饭菜,被小二发现,撵出门打了个半死。
我学得很快,烧陶的工艺我一个人就能完成,甚至比陶叔还快,我心里很骄傲,陶叔只把这手艺传给了我一个人,这说明,在他心里,我也是特别的。
陶叔在这里的生活,从早忙到晚,他就是这样,停不下来,你拉着他歇一会儿,他也只是小坐一下,一眨眼的功夫,又去忙活了。
可是,陶叔的儿女却对我十分有意见,他的儿子来的次数很少,仅有的两次也是接走自己的女儿和儿子。
我在这里没呆多久,就出去自立门户了,一方面是陶叔的女儿对我格外有成见,另一方面是,我不希望陶叔左右为难。
“陶叔,你过得好吗,他们…对你好吗”
和陶叔一同走在路上,我还是不由得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好…过得好”
陶叔低着头,我觉得,他说的话,是违心的,不然,他为什么不愿意看着我呢?
他们是自私的,说什么接陶叔去过好日子,实际上呢,陶叔哪有过上好日子,若不是亲眼所见陶叔为了两个没有血缘是孙儿孙女忙前忙后,为了他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妻子下厨洗衣,为了他的儿女能有自己的事业家庭,放弃了他自己,陶叔没有自我,他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那一大家子。
我记得,陶叔在我小时候说过,他曾经做过很多次同样的梦,梦里有一个小村子,村口种着枫树,他跑啊跑啊,不觉疲累,不知昼夜……只是,双脚踏在灰土地上,实在。
陶叔的心,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和深渊,他的孤独有人知晓吗?他的病痛有人关心吗?在夜市巷,他和那些出来讨生活的老人家们一样,一辈子矜矜业业,全靠手艺吃饭。
直到那天,陶叔的儿子来到夜市巷,坐在我的小摊前面,说要找我聊聊天。
“是陶叔派我来的”
他穿着讲究,一身宽松的灰西装,加上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在我们一堆市井小贩之间显得格外耀眼。
“那天你问陶叔,他过得好不好,其实陶叔心里对我们大家的心事都是明镜儿似的,他知道你心疼他”
他不像书上说的读书人,没有戴眼镜,目光炯炯,说话语气平和,却掷地有声。
怪不得陶叔说,读书是件大事,也是件幸事,我便没有那样的好福气。
“小栓,我比你年长,算是你的哥哥吧!有时候我们面对比我们弱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心生怜悯,觉得他们日子过得苦。”
他的眼睛盯着远处,像在出神,却没有停下话头。
“可是,有些同情未必不是一厢情愿,你看着陶叔,觉得他一生困苦,但活在世上,哪有不苦之人?”
他翘起了二郎腿,换了个方向,继续说着。
“在陶叔眼里,他的这些孩子,又何尝不苦呢?他总说,我看书看得苦,落下了颈椎病。”
“外人看来,我这工作无比光鲜,可即便是这样,我的颈椎病,我的精神负担,又有几人知晓?”
我仍记得他后面的话,甚至他说出每一字的语气,是抑是扬,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人总是喜欢同情弱者,在你心里,陶叔身有残疾,还生过病,不应该承担劳作的辛苦。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恰恰是在同情别人的时候,悄悄抬高了自己。”
“你见到陶叔这样的人,觉得自己能走路生风,下意识便觉得陶叔可怜,你见到在街上做苦力的人,而自己可以靠手艺吃饭,这样一想,就有了一丝自豪感。”
人不需要靠和弱者比较来获得幸福感,相反,在你眼里,他们日子苦,在他们眼里,你说不定也过着苦日子。
人和人之间遭受的苦,是不一样的,陶叔做的那些,在不了解他的人看来,他似乎过得一点也不好,可你只要问问他,他便会告诉你他自己觉得真的过得很不错。
像陶叔这样的人,就怕你误会他过得不好,他们不希望你用同情的眼光打量他们,最不希望,即便他说自己过得好,你还偏偏不信,以为他们是嘴硬要面子!
“小栓,真的不用担心陶叔,陶叔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看起来是弱者,可实际上,他是一个强者。”
正是因为陶叔,每当我看到“不那么正常的人”和“看起来很可怜的人”,都会告诫自己,别用同情的目光凝视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不幸,我也有我的悲哀,他们有他们的欢笑,我也有我的希望。
无论是怎样的人,都不需要被俯瞰,人和人那么不一样,可说到底,人们又是那么相同,在世间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不过都是菩萨渡到人世的普通人罢了。
喻光升离开的时候,我竟然哭了,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是为陶叔?为自己?还是为那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我不知道。
屋外狂风骤雨,心中感慨万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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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