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饱经沧桑的手，每根手指的指关节，都是大大的冻疮，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和皱纹，手心里的茧子厚厚的，黄黄的。
我听说我爹被哥哥找回来了，放下所里的工作，我赶了两天的车才见到爹，他老了，目光里也不再有我儿时看见的那种从容和安宁，相反，他见了我，像孩子一样，躲在妈妈的身后。
哥嫂把我拉到一边，说我爹得了病，不仅是肺上出了问题，心理也有了病，好不容易回来，除了我娘，他谁也不愿意亲近。
“小末，这事急不得，陶叔需要一点时间”
因为我在飞行队的作息和纪律，我早已养成了早起晨练的习惯，本想出去跑两圈再买点早点回来，却发现爹起得比我还早，他跪在地上，拿着一块黑黑的抹布，正在努力地擦一块地板。
我立马就冲过去，抢过那块脏兮兮的抹布。也就是这时候，我摸到了他的手，看见了他手上遍布的冻疮和斑痕。
“爹！天还没亮！你怎么在这里擦地啊”
就这么一瞬间的动作，我却把爹吓得不轻。
“小…小末…我…身上有…细菌，能…传染”
“爹…”
妈妈听到我们的动静，披着衣服就出来了，她慢慢抱住我爹，“没事了阿原哥哥，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再说了，谁说你有病的？小云跟他急！”
妈妈从那以后，不知道找了多少人联系医生为爹治病，她再也没怎么睡过安稳觉，她习惯着开始浅眠，怕爹半夜起来没完没了的干活儿，担心他会一个人出门又找不着路，担心他有病痛却不告诉我们大家，妈妈常说，她少时做过很多糊涂事，都是爹照顾着她，现在换一换，她心满意足。
其实，爹一直爱着我们，以他自己的方式，一直一直守护着我们，即使后来发生的那许多事，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爱我们，妈妈，哥哥，我，都是从爹那里，学会如何爱人的。
我依旧出门买了早点，还拿着布票去供；销社买了一双手套，很普通的灰色毛线织的，当我把那双手套捧到爹的面前，他的目光里终于不再是木讷和不安，那天晚上并不是除夕夜，可是妈妈做了很多菜，哥哥和嫂嫂带着念念一起，大家围坐一桌，要吃久违的团圆饭。
“我…我不…坐，你…你们坐”
似乎察觉到念念的不适，爹说什么都不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我那急脾气的妈妈，本想批评念念的不懂事，可是爹，他松开了拄着拐杖的右手，轻轻拉住了妈妈的衣角，朝她摇了摇头。
从那以后，爹坚持把自己的饭菜和我们分开，他是特别怕麻烦别人的，在内心深处，他是在意念念的感受的，在意这个屋子里每一个人的感受。
本想带着爹去做几件新衣服，可是他舍不得用布票，最后还是嫂嫂拿了几件哥哥的旧衣才合了爹的心意，只不过如今的哥哥比爹高出不少，妈妈平日里顶多是缝缝补补念念的衣服，却不会改衣裳的大小。
最后，是爹自己改的，妈妈只是帮他穿针，为了感谢嫂嫂，爹还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兜，拿了好几块钱，要妈妈转交给嫂嫂。
“安安，你陶叔知道，你不愿带着念念来，为娘的，谁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和一个得了传染病的人呆在一块，这是他给孩子买糖糕吃的钱，要我替他谢谢你送的衣服”
“妈…”
嫂嫂的担忧被道破，一时间有些羞愧。
“安安，妈知道，以后能帮你拉扯孩子的时候肯定不比从前了，你别怨我们”
“奶奶！怎么有了那个人，您就不要我了！”
念念只觉得，奶奶的宠爱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乖孩子，奶奶怎么会不爱你呢，奶奶只是，和爷爷分别太久了，想好好和爷爷待一段日子”
最伤心的，除了妈妈，就是哥哥了，哥哥比我大十来岁，小时候也是爹抚养大的，本以为有了念念，爹可以和妈妈一同享受享受天伦之乐，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事，不能好好尽孝。
“妈，我会经常回来的”
“小升，你也有工作要忙，再说了，念念还小”
后来，爹把念念留在这里已经穿不上的毛衣重新拆了线，织成了一件新的，为此，妈妈赞不绝口，说爹的手艺，还和从前一样，实际上，那是为了让爹高兴，爹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的，只是他的眼睛愈发老花，常常要对着光，眯着眼，用力地看上半天，才能找到一不小心错位的线头。
一直觉得人生的本味是苦涩的，是那一瞬间的幸福或一段难忘的时光，支撑着人们继续前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住这仅有的慰籍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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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