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梦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

“我们到了哦。醒醒。秦小戎——!”

小船以极慢的速度飘荡了将近半晚上,终于接近湖心。秦夷打了个哈欠,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手里还抱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渡心抽回自己的尾巴,站起身来。湖心风清月朗,以“门户”为中心的湖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感受到空间的异样,秦夷也认真起来。进入结界之后,他们还需要经过一小段路,其间没有灯光,有的只是黑暗和沉寂。因此,通过“门户”必须打起足够的精神。

船尾的叶瑂低下头梳理着羽毛。小船即刻驶入结界,环境昏暗如同沉入永夜。须臾,前方透出一丝光亮,终见柳暗花明。

“再见喽,叶前辈,”化成人形的渡心带着秦夷下了船,向结界之外走去。船头翘起,叶瑂拍拍翅膀,站到船中央维持平衡。

渡心的声音自结界外飘来:“叶前辈,小心别睡着了。”

人间正逢中午,九月的阳光依然炎热且炫目。两人站在一条小巷中,周围都是普通民居,看起来人烟稀少。秦夷环顾着四周,道:“看起来好像没多少变化。我走啦,渡心前辈,回见!”

少年沿着记忆中熟悉的道路穿梭在虞城的大街小巷,经过花店来到岔路口,路过虞城公会和书屋门口,一个转弯拐进另一条巷子。安静的空荡荡的巷子里回响着他的脚步声,惹得无关人士分了神,停下手中的事情往窗外看一眼——看不到任何人,脚步声早已远去。

终于,秦夷停在一间二层小楼的正门前。褪色的木门常年敞开,左手边是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茶壶,还有一个插着几枝干花的玻璃瓶。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块木质牌匾,上书四个大字:慕氏茶坊。秦夷的师父慕前朝,师娘慕长冬以及他们的儿子慕义都生活在这里。

“哎呦,让我看看,这是谁来啦。”坐在茶桌后面的是一名笑意盈盈的中年妇女,也是这间茶坊的主人。她打量着面前傻站着的少年,倒了一杯热水推到他面前:“好孩子,坐吧。既然来了,就玩几天再回去吧。”

秦夷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毫无心机地笑着。“好啊。”

晚上六点整,左辋川打开电视,往客厅的木椅上一坐。老式电视机的屏幕闪过一片雪花,伴随着些许噪音。捧着保温杯的易疏弘从楼梯间默默探出头。

“常熟好地方,山水好风光……”电视机里传来《春来茶馆》的片头曲。这是虞城的一档民生节目,主持人说着熟悉又陌生的方言,听得易疏弘似懂非懂,左辋川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易疏弘端起放在客厅角落的水壶,里面空空如也。他无声地走向黑暗中的厨房。

“不来看看吗,易兰田?”左辋川正襟危坐,“额,好吧,看来你没兴趣……忘了说,热水没了。你这人比你祖父还养生……”

易疏弘端着一壶凉水从厨房出来,“我……听不懂方言……”

他并不算迟钝的人,但是在语言方面,他只会感到深深的无力。陌生的语言听上再多遍都是陌生的。但是左辋川不会,因为他几乎从小就生活在虞城。

或许是人各有命,命运不同而已。

易疏弘插上水壶的插头,坐到木椅的另一边。他盯着画质粗糙的电视屏幕——主要是字幕——看了几分钟,终于放弃。他用力闭上眼睛,直到酸涩感退去。再次看向电视屏幕时,他瞥见了左下角的日期。八月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九月——九月一日,农历七月十四。

时间过得可真快,不是吗……

水烧开了,易疏弘起身给自己倒满一杯。“阿左,要热水吗?”

左辋川看得聚精会神,只是摇摇头。

“那晚安。”易疏弘转身消失在楼梯间。

“等一等,易兰田,”左辋川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嗯,师父说有一样东西给你……容我找找哈。”

易疏弘站在明暗交界处,静静地看着左辋川手忙脚乱找东西。末了,左辋川从茶几上的一叠作文报纸中翻出一本小册子。一本蓝色封面的《大悲咒》抄经本。

“……”易疏弘接过抄经本,端详片刻,一句话也说不出。“谢谢。”

回到房间,易疏弘照例坐到桌前,点上一根线香,摊开抄经本。

“祖父给我这个……有什么用意吗?”

他从笔筒中取出一支钢笔,定了定神,一笔一划地写起来。他并不习惯写硬笔字,因此写得极慢。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九月初,天气依然燥热。窗外的蝉鸣未曾停歇,单调而聒噪。所幸今晚没有下雨。

点划之间,心思寂然。易疏弘想,或许下一次心神不定的时候可以写一两页试试。又或者,下次夜雨连绵的时候起来抄经,倒也免去了夜长梦多的烦恼。

然而,写完前半页,毫无防备的易疏弘感到倦意袭来,他放下笔,以手扶额,终是不敌倦意,悄然入梦。

“你看起来好像……精神不太好?”梦中他依然保持着抄经时的姿态,有人在他身后轻拍着他的肩。

“你是……”易疏弘迟疑片刻,“祖父?您……为何出现在这里?”

“没什么,姑且当作一个小把戏好了,”易宛成收回了他的手,“你可以理解为,你刚才触发了我的留在抄经本里的妖术。于是你做了一个梦,而我出现在梦中。抱歉,我平时太忙了,甚至没时间和你坐下来谈一谈。不如放到现在谈吧。”

易疏弘合上面前的抄经本。“不,祖父,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不想做梦,我想醒过来。”

“别急着离开嘛,”易宛成笑道,“稍安勿躁,等你醒来时,你会忘记这个梦里发生的一切。”

“那您会记得吗?这里的信息是不是单向的?……不,别这样。您想问我什么?您又想知道什么?”

易宛成平静地道:“昔日相月夕常言,‘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想了解你最近的心境,以及你烦恼的原因。我带你离开妖界的初衷绝不是让你在人间了无生趣地活着。身为家主,多年前抛下你们远走人间,是我的失职。我不能让错误延续至今。”

易疏弘咬牙道:“祖父……别说了……你不必愧疚。我可不可以说,我的心境,我的烦恼,并不是因你而起,甚至与你并无太大关系……?”

“是吗?”易宛成伸出手轻轻捂住了易疏弘的双眼,“我不会读心,但是我感受得到你的痛苦。即便作为局外人,我也会于心不忍。恕我越界,我现在更想知道,我离开妖界的这段时间里,你遭遇过什么?”

“……我不能说,也不敢说。”

“此话当真?兰田,你是不想结束你的痛苦吗?”

“我想,但是我无能为力……”易疏弘说到一半,不禁潸然泪下。“我最近做了一个噩梦……然后噩梦成真了。我想忘记它,但是忘不了。”

“一个噩梦……嗯,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是晴笙的生日。”

“好,我知道了。”易宛成安慰道,“难受的话就哭吧,不会有人责怪你的。至于你说的每一句话,除我以外不会被任何人知道。现在好好休息吧。”

恍然间,梦醒。易疏弘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他的胸口。他摸索着打开灯。床头的闹钟显示时间是一点整。桌上的线香早已燃尽,抄经本被合起,封面上压着一支钢笔。窗外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关上灯,翻个身继续会周公。

梦时梦中造作,觉时觉境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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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世界的旅行
连载中柴田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