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过流沙归路长，一生遗迹在东方。空堂寂寞闭灯影，风动四山松柏香。”
时令已是深秋。是夜，晚风拂面，月色朦胧。妖界的一座府邸内，一名少年负剑独行。他沿着石板路行至北门，却见一道身影默然立于灯下。此人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身披一件深色披风，戴着眼罩。
他正是府邸的主人，深居于幕后的执掌者相月夕。
少年迟疑着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道：“相老先生，您——”
相月夕道：“无妨，只是来给你送行。”
“送行……？”少年显然十分意外，“秦夷只是暂离妖界，何劳您亲自前来……”
相月夕微笑道：“秦小戎，倒也不必如此惶恐。只是我想到一些事，临时决定告诉你。”
秦夷毕恭毕敬地站定，道：“愿闻其详。”
“妖界正逢多事之秋，你暂时离开相府未必是坏事。此行前往人间，万事小心。”
“秦夷明白。”
“去吧。”
“相老先生，您多保重。告辞。”秦夷向相月夕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出了相府北门。
步履匆匆，渐行渐远。相府的一点灯火很快被夜幕所吞噬。秦夷脚下的石板路延伸至湖中，形成一道石堤。堤上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树枝上挂着一盏褪色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暖色光芒。
这是一个小小的码头。秦夷来到码头末端，席地而坐。夜色中的湖水望不到尽头，周围既无风声，也无虫鸣，湖面泛不起一丝波纹，澄澈如明镜。恰逢云开月明，朗月映于湖中，仿佛触手可及。空气中带着湿润的凉意，随着呼吸沁入心脾。秦夷一时入神，恍然间，似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错觉。
此湖名为荻湖，位于妖界最北端，是妖界唯一一处与外围直接相通的地方。当年的开拓者曾在湖心设下结界，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处隐蔽的“门户”。大多数执掌者并不会来往于这个偏僻的“门户”，因此，本着就近且省事的原则，秦夷决定走水路。
忽然，有鼓声自外围传来，天地为之一肃。妖界有暮鼓晨钟的传统，鼓楼位于外围，与妖界中心的钟楼遥相呼应。钟声与鼓声皆有稳定结界、护佑安宁之意。无论是独行于外围的守护者，还是萍踪浪迹的旅人，听闻钟声鼓声，便是得到初代执掌者的护佑与祝福。
鼓声渐止，一叶轻舟自远处漂来。船头坐着一只纯白的七尾狐，船尾则是一只白鸟。两位都是守护者，前者是易家家臣渡心，后者是长期留守在外围的叶瑂。
秦夷轻声唤道：“二位前辈，可以带我一程吗？”
渡心的右耳轻轻一动，他望向船尾，叶瑂却如一尊雕像般无动于衷，似是默许。小船慢悠悠地靠了岸。秦夷坐到船头，渡心用尾巴拍了拍他的肩。“这么晚了，是有任务吗？”
秦夷摇头道：“不，只是去人间看望师娘。”
易疏弘仍旧每天一早出现在书屋门前，只不过不再一坐一整天。他会在中午时分准时向老林头道别，然后回到虞城公会。他的佩刀终于不再闲置，他会在下午开始练刀，直到天色渐暗。他的生活依然单调，一如从前在妖界修行的时候。
左辋川偶尔会坐在院子的一角，权且做个不出声的观众。易疏弘并不喜欢被人看着，他往往会收起刀，坐到一旁端起保温杯稍作休息。
“兰田，你教我用刀吧，”左辋川不止一次开过类似的玩笑。
易疏弘进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又坐回原处。“也许你可以问问祖父……我不够格。”
“有什么区别嘛？”左辋川道，“我觉得你们挺像的，都是心如死灰的刀者。”
易疏弘抬眼看着他，欲言又止。
至于易宛成，他似乎并无太多意见，只是在某一天留下一句不经意的话：“看来，之前封刀是不是为时过早了？”
易疏弘无声地叹气，他想起了易宛成那个刻着花蔺图案的印章。他还会想起自己的师父，也就是同为妖界执掌者的米酒。她从古塔的某个角落里翻出这样一把刀丢给自己，说是送给自己练练手，最后发现意外地好用。
每天都想叹气，易疏弘如是想着。所幸，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素和家的家主镜晓并没有找他的麻烦，攸晏提及的晴笙也尚未出现。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平静得有些无聊的生活，不会。
人间的盛夏时节往往会下雨，从隔天夜晚下到第二天清晨。有些死去的记忆偶尔会苏醒，在每一个潮湿的夜晚随着水汽入梦。有关妖界，有关他荒凉的前半生，有关一些说不清的东西……避无可避。凌晨时分，他拉开窗帘看一看天色，再点一根线香，听着雨声坐到天色微明。
夏天很快会过去。这是易疏弘在人间生活的第七个月。读书，练刀，听雨，入梦……他想就这样平淡无奇地活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去秋来。
时间来到八月末。一向平静的虞城似乎出现了一些莫名的意外，隔三差五总是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人有生老病死，妖也差不多。易疏弘有时会想，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无边的疲惫感将自己淹没，而他可以休息，可以闭上眼睛安心睡一觉，一睡不醒。长眠在八十年代的虞城，貌似也不是不可以。
醒一醒，只是一个梦。道阻且长。
易疏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因为他听见了闹钟的声音。习惯性地打开灯看一眼时间，凌晨四点三十七分。时针和分针一动不动，秒针颤了一下也停住了。
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前，握住一块青白玉挂坠。那是他从妖界带来的护身符，平时贴身佩带，从不外露。似乎无事发生，房间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又下雨了……易疏弘关上灯躺回去，睡意全无。也许左辋川说得对，他有必要去看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