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米酒沿着古塔的阶梯,悄无声息地往下走去。她的手中拿着易疏弘从人间带来的书,身侧的琉璃砖感应到她的气息,柔和的光芒从砖上一一亮起。
在妖界,古塔是个时常被遗忘的地方。除非有要事相求,一般人并不会前来造访,米酒的生活也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她记得在易疏弘临行前答应过帮他调查这本书,现在终于有空亲自研究一遍了。说来,易疏弘自己并没有调查出有用的信息,无端为她增加一些不必要的工作。
翻开书,映入眼帘的是半新不旧的书页,上面印满版式整齐而顺序杂乱的小字。书中呈现的都是彼此间没有关联的信息,要想在古塔浩如烟海的记录中寻找它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找的……”米酒拿起书往墙上一贴,却见书页连同书中文字变换了样式。
在妖界,为了保存一些严重受损的书籍,有时需要用上一种类似障眼法的妖术,在不影响内容的同时改变书籍的外观。古塔的一部分琉璃砖具有与文字共鸣的特性,可以除去施加于文字上的妖术。
“早些时候居然没想到,”米酒心道,“还是说,我已经迟钝到了这般程度?”
留在她手中的是一本不厚的册子。或许是因为保存不当,它看起来更像一叠久经沧桑的纸。纸上是手写的痕迹,像是诗歌一类,其中充斥着不少错字。加上颠三倒四的语序,难以阅读。在这叠纸的最后一张上写着略潦草的几行字。
“致易洺安及遇蘋:外围危险,或有异变发生,烦请二位告知所有人,并尽早离开……切勿靠近结界……”
米酒逐字逐句念完了所有看得清的字迹。“易洺安和遇蘋……是兰田的父母,写下这些的人是……”
米酒陷入了茫然。记忆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一一浮现,有一往无前的医者,有温柔而坚定的武者。顺着眼前的信息找下去,米酒想起了一名面容模糊的年轻人。此人曾经是她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得意之作。他们以师徒相称,和许多人共同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尔后各奔东西,再不相见。
与她神识相通的古塔提供不了她想知道的信息,而她无法回忆起更多。往坏处想,与他们相关的事情或许早已被世人遗忘——也终究会被她遗忘。
“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事啊,”米酒如是说道,“不过,如果是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会被忘记?”
“接下来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吗?”易疏弘心道,“我的母亲……还有父亲,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也许我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对吧。”
湖水微微荡漾着,水面映出两道寂寥的身影。易疏弘一回头,只见晴笙站在他的身后。
“要出发了吗?”易疏弘的语气如常,听不出多余的情绪。“我准备好了。”
“走吧。”晴笙犹豫着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现在不是安慰人的时机,况且易疏弘不见得会接受突如其来的安慰。
“我没事,”易疏弘大概是领会了他的意思,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又一次看向湖面,湖水依旧深邃而平静。“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啊。如果可以,我想再回来一趟。”
“我敢肯定,”晴笙道,“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关乎更多人的性命。我不希望他们的名字和生平留在外围不见天日。”
易疏弘抬眸看一眼晴笙,又低下头去。“我有同感。”
“所以啊,这里需要好好调查。”晴笙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如果你要回来,请允许我同行吧。现在该走了。”
“好。”易疏弘径自向易疏闲和谌徵予所在的方向走去。晴笙跟在他的身后,略担忧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易兰田……”
易疏弘停下脚步,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你振作点,”晴笙稍稍提高了声音,“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承蒙你祖母的关照,这次的任务没有出现意外,但是回去以后就不一定了。你也清楚,以后随时有可能遇到更糟的事。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千万不要就此消沉……”
“好,谢谢你的提醒。”易疏弘道,“我想听听他们的声音。我想听他们喊我的名字,虽然已经不可能了。是我的一厢情愿……走吧。”
晴笙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易疏弘,与其余两人会合。谌徵予带着他的刀,白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易疏闲显然也收拾齐整,在一旁久候多时了。
“都准备好了?那我们现在回去喽。”易疏闲道,“前辈,我们走前面吧。兰田,晴笙,你们可要跟好了。”
白鹿的耳朵动了动,对易疏闲忽略自己的行为表示不满。不过它并没有犹豫,而是不急不慢地走在易疏弘身侧。在它看来,易疏弘始终低着头,眉眼低垂,像是有心事。事实也的确如此。
谌徵予回头一瞥,权当告别熟悉的风景。他长期驻守在一个时间和空间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混乱的地方,对离开早已不抱希望。突如其来的变数迫使他做出改变,而离开此地大概是改变的第一步。
对于未来发生的事情,在场的几人尚且不知晓。然而,又有多少事可以预知呢?
如果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命定一说,那么尝试干预的行为便有了徒增烦恼的意味。当然,是否干预是一回事,信与不信又是一回事。不同的因导致不同的果,妖界的一部分人选择了一条艰难而奇绝的革新之路,一部分人尚在迷途——显然,谌徵予属于后者。
而如今,他需要去改变些什么。妖界同样需要改变,无论所谓的改变能否挽救大厦将倾的局势。即便是微乎其微的变数,积累到一定时日,也未尝不能改变一些看似命定的事情。如果妖界的历史不是命定的,那么改变也并不是全无意义的。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