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师父的灵位时,窗外的月光正斜斜切过雕花窗棂,在米白色的地毯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这间客房比道观的正殿还要宽敞,墙壁刷得雪白,挂着幅看不懂的油画,画里的女人穿着蓬松的裙子,背景是大片大片的玫瑰花海。温久久跪在临时找来的蒲团上,指尖反复抚过灵位上“云鹤道长之位”六个字——那是她用刻刀一点点凿出来的,木头的纹路里还嵌着些许道观前院的黄土。
烛火在青瓷香炉里明明灭灭,三炷清香燃得正稳,烟线笔直地往上飘,缠上头顶那盏水晶吊灯。温久久仰头看了看,那灯亮起来时像把撒开的星星,刚才林婉带着她进来时,按了下墙上的开关,满室的光差点晃花她的眼。她还是更习惯道观里的油灯,灯芯噼啪爆开的火星,总让她想起师父捻着胡须说“万物有灵”时的模样。
帆布包被她放在脚边,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本线装的《周易》。她伸手把包往身边拽了拽,指腹蹭到包底的硬壳——那里藏着师父留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块巴掌大的罗盘,铜针被摩挲得发亮,边缘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十年前她被送到道观时,身上只有块刻着“久久”二字的长命锁,如今长命锁早被她磨得光滑,和罗盘一起裹在贴身的布袋里。
“师父,这里的床太软了。”她对着灵位轻声说,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刚才林阿姨……就是我妈,给我铺了三层褥子,躺上去跟陷进棉花堆里一样,不如观里的硬板床踏实。”
灵位安安静静的,香炉里的香灰落了些在桌布上,是浅灰色的,像道观后山清晨的薄雾。温久久想起早上临走前,她蹲在师父的坟前,把最后一抔土拍实,坟头还新栽了棵小柏树,是她照着师父教的法子选的方位,说能挡煞聚气。
“他们说这是我家,可我总觉得不像。”她抠了抠蒲团边缘的流苏,线头被她捻成一小团,“那个叫温景然的,是我弟弟吧?他看我的眼神,跟观里那些不信命的香客一个样。还有爸,他刚才偷偷抹眼泪了,可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十年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只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她穿着粉色的小裙子,被一个陌生的婆婆抱走,怀里的长命锁硌得胸口疼。再后来就是道观的青瓦,师父的道袍,还有满山的草药香。她学会掐诀画符的年纪,比学会写自己名字还早;能准确说出香客的灾厄时,还分不清城里的汽车有几种牌子。
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很轻,被院子里的喷泉声盖过了大半。温久久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往外看。别墅的花园很大,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远处的凉亭亮着灯,檐角挂着串风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她记得下午跟温宇辉说要在东南角种桃树,刚才路过时特意看了眼,那里现在空荡荡的,只有几株开得正艳的月季。
“师父说我命里带火煞,离不得木气。”她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喃喃道,影子里的少女穿着不合身的睡衣——那是林婉找给她的,雪纺的料子,袖子长了一大截,“观里的桃树是您亲手栽的,每年春天都开得特别好,您还说等我及笄了,就用桃花瓣给我做胭脂……”
说到这里,喉咙忽然哽了一下。她赶紧转身回桌前,拿起桌上的黄纸和朱砂笔,想画张安神符。可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手腕却抖得厉害。以前在道观里画符,哪怕是三更半夜被香客叫醒,她的手都稳得像磐石,可现在,一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师父敲着桌子喊她“小丫头片子”,指尖就控制不住地发颤。
“啪嗒”一声,一滴朱砂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温久久愣了愣,赶紧用指尖去擦,结果越擦越脏,好好的黄纸被弄出个丑陋的污渍。她泄气地把笔扔在桌上,重新跪回蒲团上,额头抵着灵位前的桌面,声音带着哭腔:“师父,我想你了。”
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时顿了顿。温久久赶紧抹了把脸,坐直身子,就见林婉端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放着杯牛奶,还有一小碟点心。
“久久,还没睡呢?”林婉的声音很温柔,放轻了脚步走到桌边,“我热了杯牛奶,你喝点暖暖身子,刚回来可能不习惯,要是睡不着,妈陪着你说说话?”
温久久摇摇头,目光落在林婉的手上。她的手很漂亮,指甲涂着淡淡的粉色,戴着细细的金镯子,不像师父的手,布满老茧,却总能准确地摸到她脉门里的气脉,也总能在她画错符时,轻轻敲她的额头。
“谢谢妈。”她小声说,伸手去接牛奶杯,指尖不小心碰到林婉的手,对方的手很暖,像春日里晒过太阳的被子。
林婉看着她手腕上那串用红绳编的手链,上面串着几颗不起眼的石子,是她在道观后山捡的,师父说能安神。“这手链……挺特别的。”林婉笑了笑,想摸摸又怕她不自在,只好收回手,“久久,明天妈带你去买新衣服好不好?再给你买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化妆品、娃娃……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不要那些。”温久久把牛奶杯放在灵位旁,“我想明天去买棵桃树,种在东南角。”
林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柔和下来:“好,明天妈陪你去买。不过……种桃树有什么讲究吗?要不要找个人来帮忙?”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温久久低头看着灵位,“师父教过我的。”
林婉还想说什么,走廊里传来温宇辉的声音,问她久久睡了没有。她应了一声,又叮嘱温久久早点休息,才端着空托盘轻轻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温久久又拿起了朱砂笔。这次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凝住气脉,笔尖在黄纸上稳稳划过,很快就画出一张符来。符纸干透后泛着淡淡的光泽,她小心地叠好,放在灵位前的香炉旁。
“师父,您说过,缘法自有定数。”她重新跪好,看着烛火在灵位上投下跳动的光影,“也许这里,真的是我该来的地方。”
窗外的月光移了移,刚好照在灵位的底座上。那里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是师父羽化前让她刻的:“心之所向,即为此乡。”温久久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香炉里的三炷香燃尽了最后一寸,才慢慢站起身,躺到那张柔软得让她不安的大床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罗盘和长命锁的布袋。
夜风吹过花园里的风铃,叮铃铃的响声里,她好像又听到了道观前院的铜铃在响,还有师父苍老的声音,在喊她:“久久,来给三清上柱香喽——”窗外的月光渐渐沉了些,水晶吊灯的影子在地毯上拉得老长,像道沉默的屏障。温久久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纹。道观的屋顶是青灰色的瓦,下雨时能听到雨珠滚落的声音,顺着瓦檐汇成细流,滴在院中的青石缸里,咚、咚、咚,像师父敲木鱼的节奏。可这里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胸口,跟怀里的罗盘铜针似的,总也安定不下来。
后半夜时,她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被噩梦缠上。梦里还是十年前那个雨天,她抓着妈妈的衣角不肯放,可对方的手一点点松开,雨水打湿了她的粉色裙摆,长命锁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硌得她喘不过气。她在雨里追着那辆黑色的轿车跑,喊着“妈妈别走”,可声音被雨声吞掉,最后跌坐在泥地里,抬头看见的却是师父撑着油纸伞站在面前,道袍的下摆沾着草屑。
“师父!”她猛地坐起身,额头上全是冷汗,怀里的布袋被攥得变了形。窗外天刚蒙蒙亮,花园里的月季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透着怯生生的红。灵位前的烛火已经灭了,只剩下半截残烛,青灰色的香灰积了薄薄一层,像落了场微型的雪。
她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灵位前,重新点了三炷香。打火机“咔嗒”一声窜出火苗,让她想起道观里的火石,师父总说“火能驱邪,亦能暖身”,以前冬天练功冻得手发僵,师父就会点堆篝火,让她烤着炭火搓手。
“师父,我梦到您了。”她把香插进香炉,指尖还带着点颤,“您还是穿着那件蓝布道袍,伞沿的水滴滴在地上,跟观里的晨露一个味儿。”
楼下传来隐约的动静,大概是温景然起了。昨天他跟在温宇辉身后,偷偷打量她时,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又有点说不清的疏离,像看一件突然闯进家里的旧物件。温久久其实也偷偷看了他,他穿着干净的白T恤,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跟道观里那些爬树掏鸟窝的野小子完全不一样。
她蹲下身,把帆布包里的《周易》拿出来,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书签是片干枯的桃叶,是去年春天在观里的桃树下捡的,被她压在书页里存了一年。指尖划过“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那行字,忽然想起师父说过,她的八字里缺土,得离草木近些才好,所以观里的药圃一直是她打理,浇水、施肥,看着那些草药冒出新芽,心里就踏实。
“久久,醒了吗?”林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楼下做了粥,要不要下来吃点?”
温久久把桃叶书签夹好,合上书本放回包里。“醒了。”她应了一声,走到门边拉开门。林婉穿着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看见她赤着脚,眉头轻轻蹙了下,却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往楼梯口走:“我让阿姨给你找了双拖鞋,放在楼梯口了,是粉色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温久久跟在她身后,踩着柔软的地毯下楼。客厅很大,落地窗外是晨光里的花园,沙发是浅灰色的,茶几上摆着新鲜的百合花,香气淡淡的,不像道观里的艾草,闻着就带着股醒神的劲儿。温宇辉坐在餐桌旁看报纸,见她下来,立刻放下报纸,脸上挤出点笑容:“醒了?快来坐,粥刚盛好。”
餐桌对面的温景然正低头喝粥,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就赶紧低下头,耳根有点红。温久久被他看得不自在,拉开椅子坐下时,椅垫软得让她差点坐空,手忙脚乱地扶了下桌子才稳住。
“慢点,”林婉把一碗粥推到她面前,“刚熬好的小米粥,加了点南瓜,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粥是温的,南瓜的甜味融在米香里,很温和。温久久小口喝着,眼角的余光瞥见温景然偷偷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好像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倒是温宇辉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干涩:“久久,昨天……没睡好?”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把粥碗往面前挪了挪:“床有点软。”
“那今天让阿姨再加床硬点的褥子?”林婉立刻接话,眼神里带着点紧张,像怕她不自在,“或者你要是喜欢,我们再换张床?”
“不用了。”温久久赶紧说,“师父说,人得学着适应地方,不能让地方适应人。”
这话一出,桌上忽然安静了。温宇辉的报纸停在手里,林婉夹咸菜的筷子也顿了顿,连温景然都抬起头,这次眼神里少了点疏离,多了点好奇。温久久低下头,继续喝粥,感觉脸颊有点热,好像自己说的是什么奇怪的话。
吃完粥,林婉果然兑现承诺,开车带她去花市。后备箱里放着把小铲子,是温宇辉找出来的,木柄上还缠着胶带,看着用了有些年头。花市里很热闹,五颜六色的花堆得像小山,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温久久攥着手里的罗盘袋,指腹蹭着袋口的流苏,有点不知所措。
“你看这棵怎么样?”林婉指着一棵半人高的桃树,树干很直,枝桠上还挂着几朵没谢的桃花,“叶子看着挺桃精神的。”
温久久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桃树根部的土球,又摸了摸树干的纹路,点头:“就它吧。”她选树的样子很认真,指尖在树皮上轻轻敲了敲,像在跟树说话似的,“根须没断,土性也合。”
林婉听不懂这些,只笑着让商贩打包。回去的路上,车窗外的街景飞快地往后退,温久久看着那些高楼大厦,忽然想起师父说过“城郭如棋局”,以前她不懂,现在看着纵横交错的马路,倒真觉得像棋盘上的格子,只是这盘棋太大,她这颗刚落子的棋子,还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车开进别墅院子时,温景然正蹲在东南角的草坪上,用树枝画着什么。看见她们回来,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妈,我看这里的土好像有点硬,要不要找园丁来松松土?”
“不用。”温久久抱着桃树下车,树干上的桃花蹭到她的睡衣,落了片花瓣在肩头,“我自己来就行。”
她从后备箱拿出小铲子,蹲在地上开始挖坑。土确实有点板结,挖起来费劲,额头上很快渗了汗。林婉想帮忙,被她拦住:“种树得自己动手,根才扎得稳。”这是师父教的,当年栽那棵小柏树时,师父就让她亲手挖坑,说“亲手种的树,才认你当主人”。
温景然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忽然跑回屋里,拿了副手套出来:“戴这个吧,免得磨破手。”是副蓝色的园艺手套,看着崭新。
温久久愣了愣,接过来戴上,大小刚好。“谢谢。”
“不客气。”他挠了挠头,蹲下来帮她扶着树干,“这样会不会稳点?”
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带着点暖烘烘的温度。桃树被稳稳地放进坑里,温久久一铲一铲地填土,把土拍实,动作熟练得像在道观里种草药。温景然在旁边看着,忽然说:“你好像很会这个。”
“师父教的。”她低头铲着土,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他说树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长得旺。”
桃树栽好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枝头的桃花在风里轻轻晃,像在点头。温久久退后两步,看了看方位,又从帆布包里摸出个小小的红绸带,系在最粗的枝桠上——那是她从道观带的,以前每年过年,师父都会在桃树上系红绸,说能辟邪。
“这样就好了。”她拍了拍手上的土,手套上沾了泥,看着倒比刚戴时顺眼多了。
温景然看着那抹红绸在绿叶间晃,忽然说:“我以前听同学说,桃木能辟邪,是不是真的?”
温久久转过头看他,他的眼睛很亮,像道观后山溪水里的鹅卵石。“嗯。”她点头,“师父说桃木属阳,能挡不干净的东西。”
“那……你会画符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偷偷摸摸的兴奋,“就像电视里那样,画一张就能驱鬼的?”
这话让她想起昨晚画废的那张符,还有后来重新画成的安神符。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递给他:“这个不是驱鬼的,是安神的,戴在身上能睡得稳。”是今早起来画的,用了师父留下的朱砂,符角还带着点淡淡的药香。
温景然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黄纸上的朱砂符文弯弯曲曲,像某种神秘的密码。他抬头看她时,眼神里的疏离已经没了,多了点真切的好奇:“这是你画的?”
“嗯。”
“那……”他挠了挠头,忽然笑了,“谢谢你啊,姐姐。”
这声“姐姐”让温久久愣了愣,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暖。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又看了看那棵刚栽好的桃树,忽然觉得,这陌生的院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跟她慢慢熟络起来了。
风从花园里吹过,桃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檐角的风铃又开始叮铃铃地摇。温久久抬头望向天空,云很淡,像师父道袍上洗得发白的纹路。她轻轻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桃花的香,还有青草的味,恍惚间,竟有点像道观里春天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