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山村老观时,香案前的温久久正屈指捻着三枚铜钱。十五岁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发髻用木簪松松挽着,指尖划过铜钱边缘的刻痕,声音清凌凌的:“半年后白露,卯时前备好后事吧。”
苍老的香客抖着花白胡须,接过她递来的黄符,符纸边角还带着草木灰的温度。温久久刚把铜钱拢回布袋,眉峰忽然一跳——算着了,今日寅时三刻,会有人来接她。
她抬眼望向观外排队的长队,那些提着篮子、揣着心事的村民被暮色浸得模糊,“今日不算了,”她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缘分到了,得走了。”
话音刚落,山路上就传来引擎的轰鸣。村民们纷纷回头,只见一辆漆黑的迈巴赫正碾过碎石路,车身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停在观门三丈外。车门打开,西装革履的男人踩着锃亮的皮鞋走来,熨帖的裤线在乡野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谁是温久久?”男人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目光扫过观内,最终落在那个穿着道袍的少女身上。
温久久仰头看他,木簪在暮色里闪了闪:“我是。”
男人猛地红了眼,西装袖口的纽扣被他攥得发白,他上前两步想抱她,却被少女轻轻推开。“爸爸等一下。”温久久转身跑回香案旁,从供桌下摸出个红布包,塞进刚才那老者手里,“这是续命符,贴在床头能多撑三月,够你见孙子最后一面了。”
老者还没来得及道谢,她已跑回男人面前,仰头问:“你是来接我回家的?”
“是,久久,爸爸是来接你回家的。”温宇辉抹了把脸,声音哽咽,“我们现在就走。”
温久久的目光扫过观内的三清像,香烛在案上明明灭灭,最后落在墙角那方小小的灵位上——那是师父羽化后,她亲手刻的。“我能把师父的灵位带走吗?”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山风的涩意。
“都依你。”温宇辉喉结滚动,看着女儿蹲下身,用一块蓝布仔细裹好灵位,塞进那个洗得发灰的帆布包里。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只有一本线装的《周易》。
走到迈巴赫旁时,后车窗忽然降了半寸。里面坐着的少年穿着高领毛衣,指尖转着支钢笔,目光在温久久的道袍和帆布包上打了个转,嗤笑一声:“爸,这就是我姐?穿得跟个小神婆似的。”
温久久没理他,只是拽了拽温宇辉的袖子:“怎么不走?”
少年挑眉刚想说什么,却见温久久忽然回头望向道观,暮色里,那扇斑驳的木门正被山风轻轻推着,发出“吱呀”的轻响。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直到温宇辉轻声说“走吧”,才跟着上了车。
引擎重新启动时,温久久从车窗里看出去,老观的飞檐渐渐被树影吞没。她悄悄把灵位抱在怀里,布包里的《周易》硌着膝盖,像师父从前敲她额头时,那声带着笑意的“小机灵鬼”。车子驶离山村的路颠簸得厉害,温久久攥着怀里的灵位,蓝布被她指尖捏出几道褶皱。道袍下摆沾着的草屑落在真皮座椅上,她悄悄捻起来塞进衣兜,眼角余光瞥见身侧的少年还在转钢笔。
“喂,你真是我姐?”少年忽然开口,钢笔“啪”地扣在膝盖上,“我叫温景然,今年十四。”
温久久没转头,望着窗外倒退的竹林:“嗯。”
“听说你在这破道观待了十年?”温景然嗤笑,“会画符还是会跳大神?别是被人拐来搞封建迷信的吧。”
话音刚落,前排的温宇辉沉声斥道:“景然!跟你姐好好说话。”
温景然撇撇嘴,却见温久久忽然掀起帆布包,露出里面泛黄的线装书:“我师父是云鹤道长,这里的人叫我小道姑。算生死,断祸福,不算封建迷信。”她指尖点了点书页上的卦象,“比如现在,我就算到你上周偷偷把爸的限量版腕表拿去押了,换了台游戏机。”
温景然的脸“唰”地白了,钢笔差点掉在地上:“你胡说什么——”
“押在城南的‘汇通寄卖行’,老板娘左眉有颗痣。”温久久淡淡收回目光,“那表是爷爷留的,爸今晚就会发现。”
车厢里霎时静了,只有引擎的低鸣。温宇辉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小女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当年妻子生产时遭遇意外,双胞胎女儿一个被抱走,一个留在身边,他找了十年,没想到找回个会卜卦的。
“久久,”他放缓了语气,“以前的事……是爸妈对不住你。回家后想要什么,爸都给你买。”
温久久摸着灵位上师父的名字,声音闷闷的:“我什么都不要,就想给师父找个好地方供奉。”
车子驶入高速时,天彻底黑透了。温景然偷偷用手机查“汇通寄卖行”,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憋出一句:“你……你真能算出来?”
温久久没答,却忽然看向温宇辉:“爸,家里是不是有个花园?”
“有,很大的花园。”
“那能不能在东南角种棵桃树?”她指尖在车窗上画着符,“师父说我命里带煞,得靠桃木挡一挡。”
温宇辉刚点头,温景然就叫起来:“爸!她又来这套!”
温久久忽然转头看他,眼神清亮:“你昨晚是不是梦到被蛇追?那是破财的兆头,今天别碰股票。”
温景然猛地僵住——他昨晚的确做了这梦,还跟同学吐槽过。
车子驶进别墅区时,温久久望着成片的灯火,忽然轻轻“啊”了一声。温宇辉忙问怎么了,她却摇摇头,把灵位抱得更紧了些:“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地方阴气有点重。”
雕花铁门缓缓打开,黑色迈巴赫停在一栋欧式别墅前。温宇辉刚想下车,温久久却拽住他的袖子,指尖泛白:“爸,等等。”
她推开车门,从帆布包里摸出张黄符,屈指一弹,符纸竟无火自燃,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别墅二楼。“刚才算着楼上有人不安生,”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现在没事了。”
别墅门口,穿着旗袍的女人早已红着眼等在那里,看到温久久的瞬间,捂着嘴哭出声来:“久久……我的女儿……”
温久久望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忽然有些无措。她习惯了道观里的清冷,从未被这样滚烫的目光包裹过,只能讷讷地喊了声:“妈。”
林婉冲上来想抱她,却被温久久下意识避开。少女垂着眼,道袍的袖子扫过女人精致的旗袍,轻声说:“我身上带了师父的灵位,先去安置好他吧。”
温景然跟在后面,看着她抱着个布包走进别墅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刚从山里来的姐姐,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