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祭品

如喜云的设想那般,活祭去灾一事传开,于京都,丘乐师傅非但没受到谴责,反而是收获了洋洋一片赞扬,众人称丘乐大善,送到寺院赞扬的帖子堆积如山。

不过两日,寺院里搭起了祭祀的场地,白色的帐布高高挂起,在香熏的烟雾中飘飘斜向着天。

大红色的锦布地上铺平,奏乐的台子旁边搭起,寺里僧人换上玄色祭服,虔诚地接过客家带来的祝福物。

京都贵客纷纷踏至,黑压压地踩过寺院的每一寸石板路,活祭场地,颇有种喜乐之意在。

消息不断从南井地传来。

大前日有人报,南井地出了人食人的惨状,喜云听着仆从弯腰说此时,斜坐在廊木上,模样闲适地端着折扇,视线随着几人抬着的一整只烤鹿奔于内殿。

昨日又有人报,南井地十几个镇子绝了户,空了。喜云收起写着和安喜乐的折扇,点着那仆人的头顶,命他不再对自己说及此事。

他闭了耳目,定心安排与梅的婚事。

活祭当日,喜云做师傅的下手,师傅舞神乐铃,他在这清合的铃声里为神明献贡品。

看着被绑着的几个男女,他神色悲悯。

手里的圣器割开祭品温热的脖颈,鲜血洒在大红的锦布上,也喷在他的脸上,喜云低下头看着血液晕开锦布,渗进更下面的青色石板上。

他从未料到自己的手如此稳且快,隐隐的,他听到更远处的铃声,不,他否认道,是钟声才对。

锵——-锵————

那声音,从那个高高的钟楼里传出,他抬起头,见围观的众人脸上皆坠入了幸福快乐中去,就连站在他身前,在血液晕染开的锦布上舞祭的师傅,动作也更加入神。

冥冥中,似乎真的有神明低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经意地丢下令血液沸腾的赐福,只单单落下了他。

喜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看那笑容丑恶,他见那舞蹈残酷,如果神明偏爱人,那此时此刻的,自己才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钟声的混沌与师傅的神乐铃清脆相互交织,他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喉咙做痒发干,恍惚间竟是站在生死之间,手拽着的脖颈软着垂下去,失去热度,他像摸到秽物,又似触碰烙铁,松开手。

环顾四周,一晃而过与神明平视的高傲不再,心底恐惧蔓生。

脸上的血斑被风吹干,绷紧了皮肤,他握着祭器的手却是更加用力。

那是别人将逝的命,也是他仍然蓬勃悲哀的命。

神明可以漠视一切,但他不能,他参与其中。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粗壮的、纤细的、苍老的、稚嫩的。

喜云分不清眼前的血红是锦布,是血液,还是自己上涌的精神。

一曲祭曲完,一场祭舞毕,台下有人贺喜,有人叫好,喜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色完成这份工作。

他僵硬的身体被师兄推下祭台,仆从忙递温热的、带着七月桔梗香的帕巾。他的未婚妻,他的梅,美丽如圆镜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润。

“云郎,你是善人。”她不怕他的衣襟脏,抱住他,万分感激中带着崇拜。

“云郎,等南井地平和了,我们就完婚吧。”路上,梅又说道。

喜云将颤抖的嘴唇收紧,点头同意,脚在地面攀附前进,呆板的像是佛殿前手下等待被敲响的木鱼。

活祭后,南井地的灾情有所缓解,但也仅仅如此。

喜云无法判断这消息是真是假,他还听有些人嘀咕,说南井地的灾事更严重了,也不知道该信谁的。

又过了一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南井地的灾事信息时有时报,京都的人们从一开始的慌张,到了麻木,喜云与梅的婚事也一拖再拖。

丘乐师傅觉得南井地的灾事不绝,是他活祭的诚意不够,又大大小小举行了五次活祭。

时间到了九月,应该凉爽的天气没有按时降临。

京都因南井地的灾事,秋节受了影响,往日能摆满的食盒,如今空了三两格,人们便又开始关注起灾事来。

有人道:一定是祭品的质量不好。

有人反驳:年轻的,漂亮的美人我们都送了,也不知神的品味。

又有人道:一定是祭品不能理解神的意图,找神的信徒说不定可以。

应该派善者去与神沟通才对,最终人们认定道。

喜云听到有如此消息,跌坐在寺院雅致的木长廊上,只是痴痴地笑。

不过两日,人们便发现丘乐的小徒弟、以雅乐闻名的喜云师傅半疯半颠,僧袍半开、肢体浪荡,嘴里嘟嘟囔囔。

梅和师傅找京都最好的郎中给喜云开了安神的药,但服用多日,不见好转。

失了神的喜云被仆从关进昏暗的房间,他嘻嘻做笑,用沾了唾液的手指晕开纸窗,呆呆地看着远处似有狂风卷来的钟楼,冥冥中,他又听到每次祭祀时的钟声。

几天后,喜云从孔隙中看到人们开始忙碌的搭台子,他咬着手指,猜着祭品的身份。

直到他看见自己熟悉的身影,他的师兄,被五花大绑的押进祭台中,他一直耸起的肩膀终于落下,向后退了几步,直到跌坐在墙角,喜云在这片黑暗中第一次面带表情地尖笑。

两日复两日,他师兄弟5个,就剩他这个疯子了。

静室的门被推开了,喜云适应着外面晴朗天气暖阳的光,白光之中,来者是梅。

她穿的比平时都漂亮,更不要说她那副面色入桃的喜悦,她坐到呆痴的喜云身旁,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喜云肮脏的面孔。

喜云抬头白眼黑眸的看她,梅也如此,昏暗的房间内是两人呼吸的静谧,许久许久,梅跨过桧木的门槛,仆从关上门。

几日后,喜云又听到外面忙碌的声响,这声响喜云来说分外熟悉,是人们又在搭祭台了。

他跌过身去孔隙间看,一如往常——是大红的锦布,白的帐,放在角落的乐器,肥硕的牛羊……还有人们依旧欢腾的笑脸。

一切,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无限吞噬的旋涡,他早早,从拽着师傅僧哭喊的一时起就无法逃离。

人啊,笑啊,有什么开心的呢?在时刻献祭的旋涡中,他喜云有幸在前十多年里当着幸福旁观者,终于是离这水涡越来越近了。

人啊,悲啊,有什么气恼的呢?那水涡里的是人构成的部分与整体。人与人分明像水一样混合着,不分彼此,又是截然分明的、生命脆弱的个体。

当人意识到自己分明在这水涡里时,无用又徒劳。

但他要活着啊,喜云想,无论如何他的这条命,谁也不给,即便真有神明,也休想夺走。

死的又会是谁呢?

透着纸窗细碎的光,他凑过去,肮脏的脸贴在纸上,他看见——

是师傅,是穿着往日素色僧袍的师傅,闲庭信步地走到祭台中央,是祭品。

他的未婚妻,换上祭服,手握神乐铃,虔诚又祥和,是献祭者。

人们背对着他,黑压压的人影传动,他听到细碎、如蚊蝇的热闹声,随着铃声响起,钟声哀鸣,血液洒在大红的锦布上。

疯了,疯了,究竟是谁疯了。

喜云抬起头,看着纸窗隔着的太阳混沌一片,他陡然明白了什么。

入夜,一道黑影从别门钻出,钻进寺院里最高的钟楼。

钟楼之外是漆黑的夜,钟楼之内烛火辉辉明昼如日。

喜云痴痴地看着被光披上金色的钟,他抬起头,像望着见不到顶的太阳。

烛火,扔在了地上。

二日,皇看着新到的帖子久久未动。临近皇城的寺院起了火,将整座山都燃尽了,如今山还在继续烧着。

他问下人,那叫【怜】的钟呢?

下人答:不知,没人敢上去。

皇摇了摇头,将帖子扔于一处,道:林寺大火是为南井地而起,务必让百姓知道此事。

又过几月,到了冬季,南井地的灾事终于缓解,人们松了口气,受灾的人们聚集起来,重新建了一个镇子,开始休养生息。

人多了也热闹,灾少了也快乐,茶楼里有人忙完了店里的伙计喝酒唠嗑。

“听说是上面燃了一座寺院祈福才让我们平安活下来的。”

“你这消息老旧,据说是那寺院里的和尚自愿献的身。”

“切,谁愿意去死啊,那分明是活祭,是杀人嘛。”旁边人吃着小碟嫌弃道。

“活着可真不容易。”

“是啊,也不知道明年怎样。”

茶楼里的人纷纷应和道。

“是啊。”一极沙哑的声音在门口传来,像是被胡乱撕扯的破布,又像被大火烧剩的灰尘,嘶哑里带着火烧的炭,奇怪又和谐,在应和声中分外独特,客人纷纷转头看去。

是一个全身烧伤的人,那副面容已经完全毁掉了,看不出年纪,全身是岩浆冷却般、大片烧伤粉红的疤痕,他拉着一个板车,上面是一人多高的,被破布包裹的什么物件。

看起来沉重,用铁加固的木轮在土路上压出深深的痕迹,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拉起来的。

“您这是?”来者一身破旧,但店家是个见多识广的,认得这人必然不简单。

“出家人。想来此地建一所自己的僧院。”那人嘶哑着嗓子说道,他回头看了一眼被布包裹的物件,眼中带着光亮。

“建寺庙,那可是个费钱的活计。”茶客嘶了一口气。

“我可以自己建,一室便可。”那人淡淡道。

人们见他态度坚定,便好心做了提醒,建议那人去东边的林地去。

走前,人们好奇他一身伤从何而来。

“为了活着。”那人道。

“僧人也避免不了灾祸?”有人看热闹地问。

那人愣了一下,笑道:“人也,灾无可避,只岁岁哉。”说完,嘴里不知道嘟囔什么,拉着车走远了。

路上拉出一条长长看不见尽头的车痕。

后日,南井地有了一个破庙,那一间简单的土房,姑且因内里的和尚心诚得了名,因庙前有三个树墩,又称三墩庙。

小和尚逃了,成了无人知晓姓名的老和尚,每日,南井地最热闹的镇子都能听到庙里的钟声。

锵——-锵————

日复一日,老和尚奋力敲着钟。

太宰治虚乎的身影站于老和尚身后,感知到自己又要离开梦境,最后认真听着。

“太宰先生”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

清冷的声音与钟声重叠。

最近工作太忙了,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其实这章一直在写,但回家能坐在电脑前的时间太少了,累到甚至来不及打借条,不会坑的,就是更新的慢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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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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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先生今夜去哪
连载中雪中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