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碎裂，旋转。敖丙什么也听不见。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就像一朵小小的白色蒲公英，蓬蓬松松，飘飘晃晃，风一吹就要散了。
只有身旁一股魔气还在努力地包裹他，聚拢他。一如他们还是混元珠之时，在天尊的炼丹炉里，魔丸也是这般努力地护住他。
魔气……魔丸……
哪吒！
这个名字重新回到敖丙的神识中，一下子驱散了周遭迷雾。他猛地惊觉，是了，是哪吒，一定是哪吒在帮我……哪吒还在等我……
不能放手。不能忘掉。
要回去！
他用全部意志抗争着，与想要吹散他们的大风搏斗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朝阳落在他脸上，犹如一根线牵着他的心智，将他拉出幽暗的泥沼。慢慢的，他重新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也重新感知到了背后熟悉的坚实怀抱。
疲倦排山倒海涌来，敖丙闭上眼睛。
若有来世，我当真化作一颗蒲公英，便让我在你怀中生根吧。
***
敖丙真正清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高了。他动了动，发现自己竟然还维持着人形。
哪吒将他抱在腿上盘膝而坐，双睑低垂，似是睡着了，手臂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牢牢圈着他。敖丙抬起手，想去摸摸哪吒的脸，这时看到乾坤圈正戴在自己腕上。
他一愣，恍然想起昨夜种种，却只记得一些混乱的片段，再用力一想就头疼欲裂。也许是他的动作惊醒了哪吒，环着他的手臂猛地收紧。
“好些了么。”
哪吒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敖丙抬起头，立刻注意到哪吒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双瞳也不是惯常的红褐色，而是宛如淬火一般，变成了灼人的亮金色，不怒自威，散发出的煞气令人生畏。
“哪吒，”敖丙心中一紧，“你、你入魔了——”
想来也是，哪吒为了稳定住他的神魂，摘掉了乾坤圈。虽说如今哪吒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魔性，失去了法器的压制也不至于陷入狂暴，但此刻他周身魔气明显更加炽烈，跟通常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敖丙并不担心哪吒伤到自己，只是入魔后的哪吒更加不苟言笑，行事也更肆无忌惮，面对这样的哪吒，敖丙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我的心神已经安定下来，应当不需要乾坤圈了。”他说。
哪吒闻言眉心稍展，似乎松了口气，却并未依言收回法宝，又问：“我昨夜将血喂给你，你喝下之后可有不适？”
敖丙摇摇头。
他感知了一下自己体内的灵脉，比之前恢复了些许，似乎魔气被他服下之后便自然而然转化为了灵气，连化形为人的时间也能够延长了。敖丙又是感激又是负疚，想昨晚自己那样失智发狂，必定害得哪吒肝胆欲裂，又见哪吒一边胳膊被混天绫缠着，血迹斑斑，忍不住心如刀割。“疼吗？”
“不妨事。”哪吒平淡道。
说罢将敖丙放下，自己站起身向不远处走去。敖丙环顾四周，才注意到这里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小岛，岛上生长着茂密的竹林。哪吒走到最近的竹子旁边，抬手毫不费力折断了一根。
“既然这办法管用，在彻底解决之前，你便继续像这样补充灵气吧。”
敖丙茫然地望着他取下其中一节竹子，做成竹筒，又抖了下手臂，混天绫自动滑落，露出昨天的伤口。
突然间，敖丙明白了。
“哪吒，你要做什么！”他只觉胸口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慌忙冲上去，一把攥住哪吒的手，“不可以，你不能再流血了！！”
他望着对方的手臂，匕首刺伤又添上他的龙牙咬痕，那伤口很深，一时半会很难痊愈。“我们，我们可以再找别的办法啊！你不需要这样——”他恳求地望着哪吒，然而哪吒面色如铁，不为所动。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说罢将他一推，敖丙没想到魔化后哪吒的力气这么大，被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刚稳住自己，就见哪吒提起火尖枪，对准刚刚停止渗血没多久的伤口刺去。
“住手！！”
寒气在敖丙指尖凝结，他想用冰封住对方，但还没使出招式，眼前便是一晃，哪吒瞬间欺身上前，受过伤的手臂如同完全不知疼痛，电光火石袭向他喉间，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
“唔……！”他挣扎着攥住对方手腕试图摆脱，哪吒的手指却如铁钳一般，入了魔的淡金色瞳孔不容置疑，声音冰冷中带着一丝怒气。
“不许再用法术，听见了吗。”
敖丙浑身颤抖，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深切的悲伤——他眼睁睁看着哪吒在自己面前划开了伤口，鲜血顺着臂肘汩汩流下，滴入刚才备好的竹筒中。他无法说话，只能拼命摇头。
接满了一竹筒，哪吒不由分说递到他面前。
“喝了。”
见他的眼里泛起委屈的泪光，哪吒才松了松手。敖丙膝盖一软，下意识想躲，但哪吒就站在面前盯着他，“别逼我灌到你嘴里。”
敖丙只得勉强将竹筒送到嘴边。即使泪眼朦胧，他仍能感受到哪吒的视线，带着威压与迫切落在他身上。好不容易喝光，哪吒立刻将竹筒拿了去，竟再一次开始放/血。
敖丙慌了。“不行！”他失声叫道，“哪吒，快停下！再这样下去——”
火尖枪刷地指向了他。
“少废话！让你喝你就喝！”哪吒厉声道，“你若不喝，我就倒掉。”
腥/热的血液再次流进口腔时，敖丙的泪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用挚友的鲜血换取自己片刻的生机，这对他而言不啻于折磨，然而即使他哀求哪吒停下，也换不来一丝慈悲，哪吒只是铁了心一次又一次地将竹筒送向他嘴边。
“不要了……哪吒，求你了……”
被强迫着喝了好几次，敖丙已濒临崩溃，白皙的脸颊被泪水和唇边的血红弄得凌乱不堪。见他当真喝不下了，哪吒才终于罢休。
“这些魔气应该够你用一阵子了。”
他草草擦拭了伤口，招来混天绫当做绷带胡乱绑住，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敖丙却是痛心入骨，脑子里乱嗡嗡一片，都不知该怪自己还是怪对方。正矛盾时，又听哪吒道：“天还早，等下我们再赶一程，之后……”
说着说着没了音，敖丙一抬头，面前的少年毫无血色摇摇欲坠，晃了两步便一头栽倒，他吓得赶紧飞扑过去，“哪吒！！”
***
哪吒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他懵懵地呆望着天空，过了会儿才想起前因后果，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敖——”
刚张开嘴，忽然一抹雪白迎面抽来，他躲闪不及，脸蛋给抽给正着。“啊疼疼……抽我干嘛！？”
拽过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支拂尘。“抽的就是你个瓜娃儿！”旁边响起带着口音的怒骂。
“师父？”哪吒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不晓得你要闹出啥子事情……”太乙真人没好气地抽回拂尘，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来。哪吒揉着脸，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发现乾坤圈已经回到自己手上了，胳膊的伤口也被好好包扎过了。
“发生什么了？”他赶忙问，“敖丙呢？他没事吧？”
“莫得事莫得事，你再坐一会哈，别起猛了。”见这一根筋的傻徒弟立刻就要起身去找人，太乙连忙制止。“事情经过我都听敖丙讲了，乾坤圈是我取回来的，申公豹在照顾他，你就放心吧。”
哪吒深吸了一口气，仍是有些昏头涨脑。“你们来了多久了？”
“你失血过多昏倒没多久，我们就找到你和敖丙了。”太乙回想起自己赶到时灵珠那哭成泪人的模样，翘起眉毛责备道：“你说说你，把人家救醒了你自己又倒下了，你这办的叫什么事。”
哪吒心里也有些懊悔，但仍嘴硬道：“小爷我没做错啊，我只不过是……没把握好剂量……”
太乙知道他关心则乱，也没再多埋怨。“亏你能想出这个办法，虽治不了根本，倒也能一时救急。”
“师父，你找到天尊了吗？有没有搞清楚到底咋回事？”哪吒急切问。
然而大肚子真人只是愁眉苦脸地垂下肩膀。
“师尊又闭关了，我没见到啊。”
“啥？！”哪吒忍不住额头冒青筋，“不是，那老头子也太家里蹲了吧？三天两头就闭关？”
“休得无礼！”太乙连连摆手，“你们去见女娲娘娘不也是三次才得见嘛，专家号哪是那么好挂的？”见他仍一脸不满，又宽解道：“不过至少我们打听到了下一步该去哪里。”
“你们知道无量仙翁的下落了？”
“没……没错！”后面传来申公豹的声音。哪吒扭过头，见他踱着步子从一棵树后走出来，正色道：“此事还要从我回老家说起……”
哪吒的关注点却在申公豹身后。他分明看见敖丙的素色衣袖一闪，又躲回了树后，等了片刻仍不见出来，哪吒心里不由打起鼓。
“敖丙怎么了？”
申公豹被打断有些不悦，哼了一声：“他怕你再逼他喝你的血，所以才不愿见你。”
“啊、我——”
见哪吒一副心虚的样子，申公豹嫌弃之余又添了些许好笑，甩甩手道：“还不快自己去、去解释！”
***
哪吒绕到树后，敖丙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等他走近才抬起头，两只眼睛都有些红肿，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从来都是哪吒更爱冲动发飙，敖丙总是拼力安抚他，头一回换做他来照顾敖丙，却因为太过心急粗暴，不光惹哭了敖丙，还反过来让敖丙操心善后。真是太糗了……哪吒越想越冒汗，讪讪开口：“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敖丙飞快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怎么想都还是在生气吧……哪吒不禁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故作轻松道：“小爷已经没事了，你瞧，真的一点事都没有！”说着坐到一旁，把受伤那只胳膊伸到敖丙面前，夸张地鼓起肌肉给他看。
敖丙被弄得很无奈，轻轻推开他：“哪吒，我真没生气。”
“那你干嘛躲起来不理我！”
“我只是……”敖丙自己似乎也有些思绪凌乱，停顿了片刻，缓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对我太好了。”
哪吒愣愣地瞧着他，敖丙又说：“你一路上处处保护我，替我着想，哪怕我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你也始终体谅。你逼我饮下你的血，我也知道那是因为你实在着急……哪吒，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会生你的气？”说着眼圈又是一红。
哪吒着了慌：“你、你别哭啊！”
他看着敖丙，心里又是甜又是酸，“这些算什么！你只要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他拿手抹了抹敖丙的眼角，朗声道：“你放心，小爷就是上天入地，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会揪出幕后黑手，找到让你恢复的方法！”
敖丙含着泪勾起一抹微笑，
“所以我才说你对我太好了……假如到最后，我还是没法变成人——”
哪吒这才明白，自己的努力或许无形中反而给对方增添了压力。“敖丙，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龙还是别的什么！”他激动地抓住对方的手，“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道理我都懂。可我想要变作人形，不为修仙，也不为旁人的期待。庞大的龙身仿佛一只囚笼将我困住，我不想只作为一头野兽活着，也不愿心上人为了我而徒增坎坷。
最重要的是，我想用自己的双手拥抱你。
想卸去坚硬的鳞甲、把最柔软的自己交给你。
望着哪吒热忱的双眼，这些话敖丙终究没有说。见证了整整一天跌宕风波的太阳终于缓缓落入了地平线，两人牵着手，并肩坐在树下眺望远方。哪吒忽然道：“堂堂哪吒三太子和东海三太子，竟然在一天之内接连昏倒，传出去还挺没面子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月亮圆了。”
哪吒悄声说。敖丙的眼尾亮晶晶的。
“陈塘关的花，也要落了吧……”
少年们在暮色中慢慢倾身靠近，共享了他们生命中的第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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