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待在山顶，直到线香燃尽，直到风将周遭的烟雾彻底吹散。春夜寂寂，只有山下遥远的灯火和天上的点滴星光相映，看得见摸不着，如同梦中幻境。
哪吒盘膝坐在祭坛边，望着远方发呆。小龙在他身旁卧下，亦是静静地守着。
风尘仆仆跑了这么远，得来却是这样的结果，哪吒一时难以接受。反而是敖丙此前便设想过最坏的结果，如今真的听到了，倒像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心中只剩下无望的平静。山风很大，他盘起龙身悄悄为哪吒遮挡，却听见少年叹了口气，把手贴上他冰凉的鳞片。
“没事，我不冷。”
哪吒站起来，像照镜子似的直看进他的眼睛里，一脸坚决。“女娲娘娘治不了，咱们就再去找别人，总会有办法的！”
敖丙没有作声。连日来所见所闻的种种迹象，让他感到此事背后根源匪浅，解决起来必定十分棘手。但哪吒罕见地独自整理了情绪，没有继续消沉，显然是顾及他的心情，他又怎能再让哪吒平添担忧？
见小龙点头，哪吒再次抬手轻抚他的毛发，“先往陈塘关的方向走吧，想来师父他们也在赶来与咱们会合，应当能在半路上遇到。”
说罢转身，正欲点起火来照亮，忽然背后一震，紧接着一双手环过他腋下，从后方用力抱住了他。
哪吒被撞得一晃。“敖丙，你……”
他有些意外，但变回人形的敖丙牢牢地搂住他，脸颊埋在他肩后，哪吒扭了扭头，还是看不见敖丙此时的模样，只能感受到敖丙吐息温热，身体微微颤抖。
“想撒娇的话小爷随时奉陪，别不好意思啊。”他笑道。
许久，才听到敖丙闷闷的声音。
“……就这样多待一会可以吗。”
也许下一瞬我就会变回去。也许过了今夜，就再也不能变回来。所以我想去珍惜，还能像这样拥抱你的每一刻都不要浪费。
哪吒没有回答。忽然敖丙的手臂被有些粗暴地拽向前，他茫然抬头，却撞见哪吒陡然靠近的脸。这次换成他被哪吒紧紧箍在怀里，力气大到他有些痛。
眼眶里一阵灼热，于是敖丙合上双眼，无声地笑了。
哪吒，你知道吗。其实睡在你身旁的每一夜，我也会感知到你的记忆。
我看到儿时那些孤单的日子，看到空荡荡的秋千，看到那些扔向你的臭鸡蛋和烂菜叶。我也看到你房间墙壁上歪歪扭扭的涂鸦，看到你把我送的海螺擦了又擦，把我的名字写了又写。
我能感受到一团魔焰在你心底燃烧不息，我就好像被它吸引着，想要贴近，想要向它飞身扑去。
也许这就是混元珠的归宿——假如灵气耗尽，便意味着神魂寂灭，那我宁愿让魂魄与你重新归一，我不害怕这样的结局。
我唯一害怕的，是看见你流泪。
群星在天空中移动，不知过了多久，哪吒感觉到敖丙动了动，低下头，却见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样东西。
竟然是之前自己雕刻的那颗鹅卵石。
“你还留着它啊。”
“嗯。”敖丙用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我喜欢，舍不得丢掉。”
哪吒把石头拿过来，笑道：“回头小爷做个更好的给你。”
“我不要，”敖丙罕见地像是任性，“我就要现在这个。”说罢又埋头抱住他，龙角使劲往他腮上戳。
“现在这个就是最好的。”
哪吒揉着腮帮子，只好不与他辩，敖丙也没有撒手的意思，就这样睡了过去。半夜，哪吒只觉胸口憋闷，醒了才发现敖丙这次在睡梦中就变回了龙形，但敖丙自己浑然不知，仍是昏睡着，龙身沉沉压得他喘不上气。
哪吒慢慢地挪开小龙的尾巴坐起来，胸口的沉闷感却依旧没有散去。
敖丙能变回人的时辰越来越短了。
***
回程路不复来时的悠闲，白天里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专心赶路。敖丙还是会时常出神，而哪吒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因此每次他回过神，耳畔都是哪吒在唤他的名字。
女娲娘娘的符咒只是权宜之计，他们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治本之法。
“你先在水中安歇，我去买些干粮，一会儿就回来。”
哪吒叮嘱道。敖丙目送他远去，随后依言潜入河底。他们路过之地有几条大河交汇，渡口繁忙，周边城镇也人丁兴旺。若是以龙身出现，必会引起骚动，因此敖丙只在水面下游荡，并不靠近。
哪吒眼下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在照顾病人一样。敖丙忍不住想，今后若是哪吒生病了，自己也一定要加倍体贴关怀。
不对，哪吒最好不要生病才是……
就这样任由思绪流动着，小龙在河底的水草间穿行，漫无目的追逐着游鱼。突然他像察觉了什么，抬了抬头。前方河水变得紊乱，隐约还能听到惊慌的人声。
“救命……”
敖丙一惊，下意识向声音的来源游去。
很快他逼近了事发地，原来是河面上忽然起了大风，一艘货船调整不及，竟与另一艘渡船相撞，两船皆损坏倾覆，正在飞快地沉入河底。
河中央地势复杂，水下漩涡众多，但敖丙毫无畏惧纵身游近，不时有箱箧货物从上方砸下来，他灵巧躲过，在纵横零落的船只残骸间寻找呼救者。沉到水下的人大都已经神志不清，他便用牙齿轻轻衔住对方衣衫，将其送向水面，甩到漂浮的木板上。
就这样连救了四五个人，深水中泥沙翻涌一片浑浊，几乎分不清方向。敖丙隐约望见不远处还有一个正在挣扎的身影，赶紧游过去，额头从下方托住那人，把他向上推去。
那落水者终于抱住一只木桶，吐了两口水慢慢清醒，一低头，却看到硕大的龙目正从水下注视着他，立刻惊恐万状，高声尖叫起来。
“妖怪——水里有、有妖怪！！”
附近赶来帮忙的渔民闻声靠近，敖丙连忙下潜，迅速游向远处，身后还能隐约听到人们喊着“妖怪”“是条龙”……
他一直游到再也看不见沉船的水域，才默默地重新浮上水面。
龙族被人畏惧、误解乃至觊觎，都是早已有之，敖丙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可胸中仍是郁郁。或许在陈塘关大家已接纳了他，可在别处又是两样。
倘若不能改变人心，即便改朝换代又有何不同……
小龙拖着沉重的身躯上岸，甩去身上的水，一步步向山林中走去，并未注意到自己留下了爪印。刚寻了个僻静处歇下，就见风火轮一溜烟由远及近。“敖丙！”
***
哪吒落了地，立刻上前查看他的情况。“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出什么事了？”
敖丙摇摇头，见哪吒拧着眉毛不罢休，方才将救人的事情说了。
“这儿的人不认得你，那是他们没见识！”哪吒自然气不过，换做往日里，他说不定即刻就要带敖丙回去理论，但他眼下更惦记的是敖丙的安危。“你累不累？对了，你没有用法术吧？”
听敖丙说没有，他心下稍安，又提醒敖丙记住女娲娘娘的话，免得符咒失效。
当日两人便在此处宿下，敖丙还未到天黑就睡了，这一晚没有变回人形，而且龙身竟隐约散发出细微的冰蓝色光芒。
哪吒目不交睫地守着，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敖丙的身体或许还会恶化。
必须马上想办法为敖丙补充灵气才行。
他记得太乙教过一些传功渡气的要诀，便在小龙身旁坐下来，尝试着将自己的功力输送给对方。然而掌心触碰到龙鳞，却只觉像是有一堵厚重的墙挡着，根本无法穿透。
薄云遮月，林中更加晦暗。哪吒走来走去，心中一团乱麻。既没有师父在旁，也没有法宝可以依仗，连女娲都办不到的事，靠他自己要如何解决？
首先，需要采集到灵气……
可就算采得到，又如何让敖丙……连鹿童鹤童也说，他们最近都很难吸收灵气……
想啊，快好好想想……
他从来没有这么聚精会神过，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等意识到的时候，四周的山林已经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包围了。
哪吒眯起眼睛。他没有感觉到妖邪的气息，这些似乎都是普通人，正摸着黑偷偷靠近。
“就是它！”只听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说，“白天我看见的就是这条妖龙！”
“听说龙族口中含珠，能卖不少钱……”
“待会谁拿到就归谁……”
“敖丙，醒醒！”哪吒连忙去喊小龙，与此同时只听头顶上呼的一声，敖丙刚支起身子，一张巨大的渔网就朝他们撒下来。
哪吒手心迸出烈焰，顷刻将那网子烧成了灰。他冷冷地看向对面，人群一阵喧闹。
“哪来的野小子，快闪开！”为首的人叫道，“这条蛟龙在河里兴风作浪，害得过往船只倾覆，财物尽失，我们要为民除害！”
敖丙脑中嗡的一声。
“我救了你们，你们却颠倒是非、反过来恩将仇报！你们良心何在？”他悲愤交加，顿时气血上涌，声音也颤抖起来。想要上前辩白，但哪吒一抬手，制止他道：“你别出手，让我来。”
***
“你们当中某些人今日本该淹死在河里，可敖丙既然救了你们，小爷便留着你们的命。”
哪吒迈开脚步，缓缓逼向那群乌合之众。“要逃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见他烈火焚身毫发不伤，众人无不胆寒。但仗着人多，领头的举起武器大叫：“一起上！！”
“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哪吒说。
他本就心情烦闷，正想打一架来发泄，此刻来一个是一个，统统赤手空拳招呼上去。少年脸上的魔纹暗红如血，嘴角一抹笑容更是狂气冲天，黑暗中只见一团火不断辗转腾挪，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所有人都鼻青脸肿，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啧，太弱了……”
哪吒意犹未尽地松开双拳，将火焰散去，转身朝向敖丙，“咱们走吧。”
敖丙还未答话，突然嗖的一道寒光从林中射出。尖锐的疼痛随即从手臂上传来，哪吒低头，却是一把匕首深深扎进血肉。
“哪吒！！”
敖丙的呼喊在他身后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啸叫——哪吒心神一震，也不顾鲜血直流，立刻转身冲去，“敖丙，不要！！”
太晚了。眼见他被躲在暗处的卑鄙小人所伤，本就情绪激动的敖丙再也无法自控。一团蓝光自小龙口中喷吐而出，寒冰铺天盖地，须臾便将森林冻成万道白柱。
“敖丙！快停下！！”哪吒急得大吼。
他一把拔掉胳膊上的匕首，扑上去抱住小龙的脖子，他知道女娲的封印被打破了——灵珠的印记忽明忽暗地闪动着，敖丙双眼中失去了光泽，狂乱地摆动着身体，龙爪深深扣进土里。
一声长啸如天摧地坼，哪吒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看着敖丙，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敖丙吗？眼前的龙似乎只剩下了野性，完全听不到他的呼唤，敖丙的灵魂还存在于这坚硬的龙甲里面吗？还是说，已经——
他无法再想，敖丙痛苦挣扎的模样让他五内俱焚。
“敖丙！我没事！我在这呢……别害怕，你看看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对方，但小龙失了心四下冲撞着，时而飞上夜空，时而又坠入山林，哪吒几次险些被抛下去。他不得不现出六臂法身，死死扣住龙背上的尖甲，哪怕敖丙不断甩动头颅想要摆脱，他也始终没有松手。
“敖丙，没事的……”
哪吒将额头贴上龙身，声音在颠簸中断断续续，却是无比轻柔。
“我……答应过你爹，一定要把你好好带回去……”
“所以……”
似乎只有这个办法——似乎这个办法早就摆在那里，可他却苦苦思索至今才恍然。
呼呼的风声中，少年闭上眼，孤注一掷念诵咒语：
“日月同生，千灵重元，天地无量乾坤圈，急急如律令！”
乾坤圈在黑夜中发出夺目的金色光辉，它从哪吒手腕上松脱，变成一道巨大的圆环飞去，然后准确地套上了敖丙的脖颈。
与此同时，哪吒将自己流着血的手臂硬塞进小龙口中。
锋利的龙牙下意识咬合，他痛得闷哼一声，但哪吒咬紧牙关，集中全部精神将魔气灌注到手臂，随着滚烫的血液流进敖丙的喉咙。
“敖丙！灵气没了就用我的魔气！”他嘶喊道，“给小爷坚持住啊——别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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