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回来的时候，敖丙跟黑熊精谈得正欢，看到他，一同露出吃惊的表情。
“能买的我全买回来了。”哪吒将肩头的麻袋往地上一放，刚解开袋口，各种食物的香气就飘散出来，惹人垂涎。
“这么多……”
见小龙眼中放光又踌躇矜持，哪吒忍不住笑着摸摸他的龙须。“不然怎么够你吃？”
敖丙一怔。之前在陈塘关，哪吒也没少给他买好吃的，不过那时敖丙还是人身，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现在他化回龙形，哪吒却还似从前一样待他，他望着少年笑嘻嘻的脸，不由涌起一阵酸楚的幸福感。
见他没动，哪吒还以为他不方便，笑道：“对了，差点忘了帮你剥开。”说着拆开一块苇叶包着的点心，抛向空中，“接着！”
小龙应声而起，一个飞扑，稳稳地把那块点心吞进嘴里。就这样一个丢，一个接，边玩边吃，旁边的黑熊看得呆了。
“二位感情真好。”见哪吒目光如电扫过来，黑熊吓得赶紧吞了吞口水。
“知道就好，”哪吒指着它道，“就罚你将小爷和敖丙的交情多多传扬，以正视听！”
他从袋子里拣了几样吃食，递给黑熊，“不许再去偷抢了！若是日后再想吃，你就采些山货，拿去跟人交换。”
黑熊忙不迭答应着，千恩万谢接了，却并没有立刻大快朵颐。
“怎么不吃？”
“小女子家中还有几个弟妹，想带回去给他们一起尝尝。”
“正好，我们也吃不完，你再多拿些回家吧。”敖丙开口道。两人帮着收拾了，又将那黑熊送回深山。远远有几只毛茸茸的熊崽奔来，欢天喜地叫着“姐姐”，黑熊精转身朝他们笨拙地深揖行礼，这才背起吃食跑走了。
哪吒跟敖丙都是家中老三，没有这种被弟妹环绕的体验，见那一家子熊团聚，两人都有些莫名的感触，不觉守望良久。哪吒抬头看看天色。
“今儿个怕是赶不上了。”
“趁着日头没落，再走一程也无妨，”敖丙踱到他身侧，垂下脖颈，“上来吧！”
但哪吒摇了摇头，召出风火轮，脚下一蹬便飞上天去了。敖丙有些迷茫地跟上去，就这样沉默地飞出一段路，他才明白过来，轻声道：“哪吒，我并不介意被人误认成你的坐骑。”
“我介意！”哪吒咬牙。
他明白黑熊精只是想恭维，可他就是生气，似乎敖丙变回了龙，外界便不再将敖丙视作与他对等的存在了。他和敖丙相处随意，在旁人眼里却会变了味儿。
他不想让敖丙受任何委屈。
不过这话哪吒说不出口，于是故作不忿地摆摆手，“哎呀，我就是怕传来传去，传到你爹耳朵里又要说我欺负你。”
“怎么会，到时我自去跟父王澄清。”
“反正我不准他们看轻你。”
仿佛点心果子的一抹甜还停留在舌尖，慢慢化开。两人不约而同对望，万里霞光如织锦般在天边铺展开，为他们染上同样的颜色。“我明白……”小龙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少年的肩膀。“哪吒，若是换了你被人冒犯，我也定会挺身为你出头的。”
***
意料之中，这一天依旧没能赶上女娲娘娘。晚上他们再次露宿山林，敖丙化为人形去水边梳洗，哪吒就坐在火堆旁，看着他打理头发。
敖丙的长发平日总是一丝不苟地束着，此刻却全部从肩头垂落下来，好似沾着雨露的绸缎，煞是漂亮。他正看时，敖丙却将发梢一捋，转身赤着脚走过来。
“不用烤干么？”
“我是龙，不怕打湿的。”敖丙说着让他细看，果然头发上一点潮气也没了。哪吒心中称奇，又见敖丙大大方方地挨着他坐下，不由暗叫不妙。
他别开视线，试图转移注意力。“白天你跟那个熊丫头说什么了？倒像是挺有共同话题。”
“毕竟同是妖族，总有相似的经历。”
“喔，那跟小爷就没得聊了。”
敖丙听出哪吒吃味，哄他道：“其实没聊什么，都是关于吃的……她说自己前几年才学会变人，修炼也不曾懈怠，可最近不知哪里不对，横竖无法化形了。是不是跟我有点像？”
“你是说所有妖族都出了状况？”哪吒琢磨，“不对啊，那你爹跟申公豹怎么没事？”
见敖丙陷入苦思，他又摆摆手。“算了不想了！咱们来讲故事吧！”
“好啊！小时候父王给我讲过好多奇闻来着。”
“那你先讲。”
两个人并排躺好，敖丙即刻开始：“有一天晚上，一个旅人在山里迷了路，他走啊走啊，总觉得在黑暗中有什么在盯着自己……”
等等，这不是鬼故事么！？
哪吒嘴角一抽，又不好意思打断，只得装作淡定。敖丙的声音放得很轻，反倒更添气氛，他渐渐听入了神，不知不觉后背阵阵发凉。
“……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人刚一转身，就看见……”
哪吒心脏正怦怦乱跳，敖丙却不往下说了，他扭头一看，身边人居然已经睡着了。
“喂，讲完再睡啊！”他头皮一炸，赶紧去晃敖丙的肩膀。晃了半天，敖丙才像喝醉似的“嗯”了一声，睡意朦胧抬了抬眼皮，朝他甜甜一笑，“你害怕啦？”
“小、小爷我怎么可能怕！”哪吒嘴硬道。然而再低下头，敖丙把脸埋进他怀里，又呼呼睡了过去。
好个没心没肺的灵珠！气死人了！！
重蹈前一晚的覆辙，今夜哪吒依旧悲催的难以入眠。他搂着敖丙躺在火堆旁，火光被微风吹得摇来摆去，四周的黑影也随之忽长忽短扭曲舞动，山林中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以及一些不知什么动物的脚步声。他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在心里大骂老龙王，都给敖丙讲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偏偏这时，他忽然察觉在附近的草丛后面，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窥伺。
我堂堂哪吒三太子降妖伏魔，怎么能被区区鬼故事吓住……少年壮着胆坐起来，一手仍护着熟睡的敖丙，另一手向前甩去：“混天绫！”
红绫嗖地飞进黑暗中，紧接着便是一阵扑棱棱的扭打声，哪吒手掌一翻，混天绫的一端便回到他手中，他拽了两下，从草丛里拖出来一只高脚的鸟儿，扑着翅狼狈挣扎。“臭小子！快放开我！！”
竟然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声，而且还有些耳熟。哪吒仔细瞧了瞧，
“你是……鹤童？！”
“不是冤家不碰头，看来是真的。”见他收了法宝，那体态纤长的白鹤站起来抖了抖羽毛，叹出一口气。“既然遇到了，就过来帮帮忙吧。我们遇到麻烦了。”
***
“师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哪吒拉着敖丙的手，敖丙刚刚被他喊起来，困得睁不开眼，走路跌跌撞撞的。
“你也不能变人了？”
“你这小孩，话还是这么多。”鹤童抱怨。
哪吒跟这位师姐老是犯冲，见她依旧这般高傲，不禁在她身后偷偷吐舌。他的功力已远在鹤童之上，倒并不担心她耍什么花招。
“你既还肯叫我一声师姐，我便告诉你吧。”鹤童的声音软了一些，“受我师父牵连，我和鹿童在战后都被贬入凡间，削去大半修为，所以眼下只能以原形示人。”
她停下脚步。“到了。”
借着月光，哪吒看到在山岩的隐蔽处，一头体格健硕的雄鹿正卧在那里，显得有些虚弱。他和敖丙走上前，那头鹿闻声抬头，眼中顿时闪烁着惊愕。
“鹿童受了伤，我刚刚是去寻草药的，没成想回来路上碰到你们。”鹤童简单解释道。
哪吒蹲下去，只见一支箭深深没入鹿童的后腿，伤口淌下的鲜血还未干。他立刻明白为何鹤童向他求助，以这两人眼下的状态，这样的伤情的确难于处理。
“师兄当初不是最爱使箭么，如今倒被箭所伤，莫不是坏事做多了遭天谴？”哪吒冷冷道。他还没忘记鹿童将殷夫人射伤的事。
公鹿神色黯然，沉默片刻，低声说：“被你怨恨也是应该。若只是来嘲讽的，还请早些走吧。”
敖丙在旁边轻推了哪吒一下，眼神中似有劝慰之意。哪吒本也没打算见死不救，于是不再耽搁，抽出了火尖枪。
“敖丙，你来拔箭。”
火焰烧到伤处时，鹿童浑身都痉挛起来，却硬是咬牙没有叫出声。止了血，鹤童敷上了草药，他才喘着粗气低声道：“多谢。”
“是谁伤的你？”
“说出来你们一定会觉得可笑吧……是附近的猎户，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鹿童语气平静而灰暗，当初身为三代弟子佼佼者的那份骄矜，如今已不复存在。
“我们生来弱小，若不能化为人形，就只会和普通的野兽一样，被人驱赶、狩猎，整日东躲西藏，连虎豹豺狼也会横加欺凌。”
他瞥了一眼哪吒身后的敖丙，似乎心绪复杂。
“真羡慕啊，你是龙，又是灵珠……你从一出生，就站在比我们高得多的地方……”
与鹿、鹤之类的飞禽走兽相比，龙族在妖类中是绝对的上位者。尽管敖丙也承受着不公和偏见，但他也明白鹿童、鹤童曾经付出的艰辛。若不变作人形，他们很难有出头之日，然而通过修炼成仙，他们却可以与强者平起平坐。
“所以就一定要抛弃同类，骑在别人头上吗？”敖丙心中愤懑，不禁质问道。鹿童却惨然摇头。
“不管哪条路，总要去试试。”他说，“我和鹤童试过，你师父也试过……他比我们明白得早……如今我们也明白了，生来如此，再挣扎也没有意义。有人只是轻轻一挥手，便能将我们所有的路都堵死。”
鹿眼幽幽地注视着敖丙。“不知你又能在你的路上走多久呢。”
“你什么意思？”哪吒觉得他话里有话，然而鹿童似是疲倦，合上双目不再作声。倒是身旁鹤童轻声道：
“你们两个为何会来此处？若有我能帮得上的，便尽量报答你们。”
“对了，你知道无量老头儿被贬到什么地方了吗？”哪吒说，“我们有事要找他。”
鹤童摇头。“我们也不清楚，但似乎不在凡间。”
“那就没什么可帮的了。”哪吒对他俩并不完全信任，所以没想将敖丙身体的状况讲出来，然而敖丙很聪明地问道：“二位前辈，你们无法化形只是因为削了修为么？未来还能再恢复吗？”
“想必你也知道，化形为人一般都是靠年久修炼，汲取万物灵气。灵气越深厚，化形就越稳定。”白鹤道，“不过你是灵珠，应当生来就自带灵气吧。”
她扭头看向鹿童，“我们也在尝试慢慢恢复功力，但能吸收的灵气微乎其微，每日里光是应付求生就不容易了，很难有寸进。”
见更多的也问不出了，哪吒示意敖丙离开，走出几步，又听背后叫道：“魔丸！”
他转身，见鹿童在鹤童的帮助下站了起来，沉声告诫：“你们打破了规则，难免会遭人记恨，出门在外暗箭难防，劝你们还是趁早回家吧。”
“小爷自会留神的。”
哪吒和敖丙在月色中翱翔，两个人都再无睡意。脚下的群山连绵似乎没有尽头，哪吒开始有些想念陈塘关熟悉的城墙，想念爹娘的声音和笑容。仿佛是心有灵犀，敖丙也叹道：“咱们出来这些日子，也不知父王从天庭回来了没有。”
“有了消息，师父他们自会来寻我们的。”
敖丙垂下头，忽而浑身一抖，竟向下方坠去。哪吒吓了一跳，赶紧俯冲过去将他接住，却见他上半身仍是人形，下半身却变回了龙。
“敖丙！”
他的呼唤让敖丙醒过神来。敖丙有些为难地朝他一笑，双眸中似有不舍。
“抱歉……我维持不住了……”
双臂骤然被撞开，庞大的龙身再次浮现，哪吒无法再将其揽入怀中。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敖丙、鹿童鹤童，还有白日里那黑熊精，他们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道无形的幕帘正在降下，悄然将他隔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