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扶衣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影。
在她梦魇惊醒之前，口中偶有呓语，他施法进入她的梦境，那里面却漆黑一片。
他竟无法看透她的梦。
因此也不知她此番话是真是假，霍扶衣道：“可你梦里漆黑一片，那里除了寒冷就剩孤寂，我什么都没看见。”
苑筝悄悄松了口气。
“为何如此怕我探到你的梦？”霍扶衣看着她，表情像在审问，偏偏语气犹如微风。
苑筝额角还带着潮湿的汗，她抬手拭去。
“怎会害怕，只是感慨师父本领高超。”
霍扶衣问：“难不成梦见了心上人？”
苑筝吞了下口水，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霍扶衣又道：“哪怕你这次侥幸到了仙台山，成为我云芜山的弟子，也不可忘记门规。”
“违反门规一样会被逐出师门。”霍扶衣微微倾身：“若是你已有了心上人，莫不如不要参与本轮考试——”
“我没有心上人。”苑筝道：“弟子没有心上人，弟子一心想要拜师学艺，若有机会必将造福苍生，若无机会，也可保家人平安。”
烛火映着她眼底的光，霍扶衣沉寂片刻，又阖上眼。
“才三更天。”
意思就是告诉她继续休息。
可那个梦已经彻底另苑筝毛骨悚然，直觉告诉他，这一世神尊的劫要比上一世更加难渡。
第二天一早，妇人已经恢复原状。
霍扶衣说她会有特定时间变身疯魔状态，需要找到一种特殊的草药才能彻底消除。
苑筝问是什么药，霍扶衣说：“此药乃是云芜山千年生长一株的凤舞佛。”
苑筝想了想，道：“若是现在回去取，来去至少要三天时间。”
霍扶衣道：“我随身带了一株，但这是要带给仙台山掌门的礼物。”
“此时此刻还在意什么礼物？”苑筝道：“应该救人要紧。”
可霍扶衣并未有将凤舞佛拿出来的举动，他只是目光低沉地看着自己。
从昨夜到现在，他们讲话的次数很少，但几乎每次对视，苑筝都能从他眼中瞧见这种神色。
似是窥探，似是疏远。
这一世的霍扶衣两袖清风，他活了千百年，吹过山谷风，见过苍穹貌，不似容清那般单纯好骗。眼睛犹如深潭，一个不小心跌进去，就是万丈深渊。
与他对视总是不自觉移开视线，苑筝看着熟睡中也在皱眉的妇人，道：“您不愿意将如此珍贵的药给那位阿婆？”
“云芜山存在的使命就是造福天下苍生。”霍扶衣道：“我怎会不想。”
苑筝问：“那就是这草药不能直接服用？”
“凤舞佛乃是能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需配着青黛、灵子、临夏、番红花一同外敷内用。”霍扶衣瞥了她一眼：“若你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这几种，到还能保她一命。”
留给她去仙台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幸而雨后初晴，阳光透过茂密的树丛洒下，斑驳的影子在苑筝肩上跳跃。
这座山荒凉、陡峭，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埋于土壤里，只漏出半个脑袋，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摔得头破血流。
不过也幸好因为这奇怪的地势，以至于没有攀爬者来这里挖掘。
苑筝很快找到了霍扶衣吩咐的药引，除了一味临夏。
霍扶衣告诉她，临夏一般生长在荆棘之间，花苞小，不易搜寻。苑筝只能一寸一寸细细地找，弯腰仔细辨别每一株草。
现在是晌午，烈日当头，尽管头顶一片郁郁葱葱，依旧遮挡不住太阳光。
霍扶衣不知何时站在山顶，垂眸遥看她的背影。
一顶半残的草帽扣在头上，她赤手在荆棘丛中搜寻，偶尔将手指放到嘴边吹气。
为何她能对一个妇人这样上心。
难不成她与折磨兰儿的麒麟兽不是一路？
如此千辛万苦潜入云芜山，又差点摸进他的金缕殿，到底是为何？
通过这番故意刁难的测试，霍扶衣意识到，想潜入云芜山的至少是两批妖。
“上仙！你在这里等我吗？？”
霍扶衣罕见被吓得一滞，被打断的思绪迅速消散，他垂眸：“找到了。”
苑筝露出兴奋的笑脸：“全都找到啦！”
寺庙外有棵百年老树，枝繁叶茂。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献宝似的将竹筐往他眼前送。
霍扶衣突然抬手，苑筝率先看见他垂下的衣袖，衣袖微微晃动，那是昨晚熟悉的药香。
她的肩膀倏然收紧，等待那双手落在自己头顶。
想象中的重量并未抵达，霍扶衣已经垂下手，指缝间是一株翠绿的野草。
他转身走进寺庙，苑筝呆呆望着半晌，他才回头：“还不进来。”
药引需要捣碎，霍扶衣用眼神示意。
苑筝一边做着苦力，一边腹诽。
他可真是天生至高无上的上仙，就知道指示别人干活。
“你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苑筝捣药的手速加快，视线转移：“我没说话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吟，是妇人醒了。
“阿婆。”苑筝马上凑够去，将她扶起来靠在墙边：“你感觉怎么样？”
阿婆是个老实人，清醒后第一时间抱着苑筝：“昨晚，我是有意识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可有伤到你？”
“我很好。”苑筝道。
“没想到你这位公子看着瘦弱，身上还带着功夫。”阿婆笑着。
苑筝闻言挺起胸膛，拍了拍：“当然。”
说完，她又起身站到霍扶衣身边：“阿婆，这位是云芜上仙，是他救了你，现在正在为你制作药引。”
妇人赶紧起身道谢，被霍扶衣制止。
他为她号脉，就像曾经多次在人间开医馆那样。
苑筝一边捣药一边偷偷地看，侧脸轮廓依旧完美，鼻梁高挺，昏黄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脸半明半昧。
视线微垂，他沉声道：“你体内有妖气流窜，再被蛇咬之前，可曾遇见什么怪事？”
阿婆想了想，道：“这山上有好木，我捡木时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顺着哭声走了几步，那声音又没了。”
“也不知道是我老了，耳朵不好使还是怎么的。”阿婆叹了口气：“也就这一件怪事。”
苑筝捣好药后，轻轻帮阿婆敷在脚腕上，凤舞佛熬制出的香味弥漫，苑筝深吸一口气：“果然是灵丹妙药，闻到都觉得浑身舒爽。”
阿婆喝了药便再次睡下，霍扶衣再次拿出捆仙绳。
苑筝问：“为何还要捆上？”
“你跟我下山，万一她再次疯魔，没人控制得住。”
“下山？”
苑筝惊讶于他的话，她爬了三天，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只需再三天就可翻过这里，抵达仙台山。
这个节骨眼上要她再下去，那时间是真的来不及了。
“怎么？”霍扶衣问：“你救人只救一半？”
苑筝跟在他身后朝山下走：“上仙，您说的救一半是什么意思？阿婆吃了凤舞佛还不能消除体内妖气吗？”
霍扶衣沉声回答：“不捉到作孽的妖，就会不断出现这种情况，我能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
他走得快，犹如脚下踩了片云。
苑筝紧赶慢赶地跟在身后追，他还是渐渐消失在前方。
偌大的深山只剩下她一个。
“上仙——”
“云芜上仙——”
苑筝双手打开，大声呼喊。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从天而降。
“太慢了。”他说。
苑筝不服气：“那是因为您不让我们使用灵力，不然我也不至于累得睁不开眼。”
昏黄的太阳晃得睁不开眼，不断下滑的汗水也让她眼睛酸痛。
苑筝用袖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我是想要救阿婆，但前提是我不被累死。”
片刻后，霍扶衣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掌纹路清晰浮现在她面前。
苑筝试探着搭了个指尖上去，下一刻被他攥住，顷刻间腾空而起。
苑筝惊呼：“不行！不可以使用灵力！”
“是我的灵力。”霍扶衣沉着冷静，声线与他掌心的温度截然相反，他道：“你只管站稳便好。”
站稳对苑筝来讲并不难，难在呼啸着朝脸上拍打的风。
平日使用灵力可保护不被风捶打，如今她不能受灵力庇佑，只能慢慢向后挪，挪到霍扶衣身后。
他衣摆飘逸，长发时而拂过她颈间，苑筝的脸离他的背越近，风力就越小。
没一会儿，就紧贴着他宽厚的背，视线俯瞰着下方绿树成荫，偶尔也抬眼去看他的侧脸，薄唇微抿，偶尔有一缕发丝吹到额前又迅速折到颈后，打在苑筝脸上。
他神情庄严又认真，宛若冬季也青翠的松柏那般，永远屹立在最显眼之处。
苑筝看了许久，嘴角弯起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霍扶衣垂眸便能看见长褂上紧紧扣着一只手，攥到指节泛白。
他抬眼，加快了下山速度。
在肩胛骨处的温度越来越高之时，霍扶衣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苑筝踉跄着抬眼。
“到了。”霍扶衣指尖迸发出一条金光，光痕沿着草丛一寸一寸略过，他拨开杂草，里面是一条花蛇。
花蛇痛苦地摇摆着身体，信子吐得老长。
苑筝悄无声息后退半步。
她们花藤类的小妖，其实最害怕这些东西，但要不是那位阿婆好心给她指了近路，她去仙台山会更费力。
再次回到山顶，苑筝看着还未完全湮没的红日。
来来回回竟只用了这么一丁点时间。
霍扶衣在盘问那条花蛇时，苑筝便开始收拾行李，昨夜重新洗好的外衣已经晾干，她褪下白色大氅，仔仔细细叠好放在一旁。
霍扶衣用余光可以看见苑筝的一举一动，对花蛇的盘问也没耽误。
性命危在旦夕，花蛇全都交代，一切都是麒麟兽叫他这样做的。
越多人疯魔，霍扶衣就会越快赶来人间，到时趁此时机袭击他。
可却没想到，才仅仅害了一个人，霍扶衣就出现了。
至于麒麟兽现在在哪里，花蛇不知道。
他恳请霍扶衣饶他一命，霍扶衣道：“你去万兽窟吧。”
花蛇惊恐地看着他。
万兽窟，正如其名。
那里封印着上古时代的巨兽，满嘴獠牙，面目憎恶，互相厮杀，如成墙般坚硬的兽骨也能清晰嚼碎。
他一条小小花蛇，若是想要活命只能日日苟且在地下，永不见天日。
霍扶衣道：“你伤害百姓，作恶多端，我留你一命已是网开一面，去还是死，你选。”
花蛇最终垂下头。
他在等待霍扶衣发落，却迟迟没听见声音。
抬眼一看，霍扶衣正襟危坐，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另一处。
那人身板瘦弱正在换衣服，换好了又倒了杯水喂刚醒的老太婆喝。
之前听他与霍扶衣讲话自称弟子，也应是云芜山的。
瞧着小徒弟不像个有本事的，霍扶衣对他好像也很关照，倘若……
花蛇眼珠一转：“任凭上仙发落。”
苑筝此时也背上了自己的包裹，走过来：“阿婆已经醒了，我探了她的脉搏已无大碍，弟子忙于赶路，想先行离开。”
霍扶衣点头。
苑筝拱了拱手：“感谢上仙相救，仙台山再会。”
花蛇趁此时机捡了个石子朝老妇人丢过去，阿婆捂着额头喊了一声。
趁二人都看向她时，花蛇猛地窜出一口咬在苑筝的小腿上。
动作实在迅捷，堪比雷电，趁此机会流出寺庙，转眼间消失得了无踪迹。
霍扶衣正欲去追，瞥见苑筝脚腕的伤。
那是比阿婆更严重的伤口，两处深深的黑洞，正在汩汩冒着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