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后颈的酸胀还未散尽,四肢却先被粗糙的束缚感攥住了神经。谢浊猛地清醒,喉咙里像堵着砂纸,呼救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沙哑的气音碾成了碎片。
很难受。
四周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不像光线被遮挡,反倒应该是这间房本来就没有装窗户。皮肤黏着化不开的潮气,霉味顺着呼吸往肺叶里钻——潮湿、无窗,是地下室?
他在这里,谁绑他过来的?那谢恙呢?谢恙又在哪里?
挣扎着想坐起身,麻醉剂的钝痛还在太阳穴里打转,手腕上的镣铐磨得皮肉生疼,没几下就渗出血珠。
谢浊重新直挺挺躺好,睁着两只眼盯着面前一片漆黑。算了,不管是要钱还是要其他的,他只剩这条命了,本来就没想活着,现在还有人帮他一把,多好。
唯一可惜的,就是答应了谢恙要先回家的,他不知道会不会闹脾气。
谢浊双目逐渐混浊,此时耳畔椅子的吱呀声将他吸引了过去,他眯起眼隐约看到一个身影从远处走过来。
那是谁?他从刚刚就坐在那了?
“谢先生。”
一盏小夜灯骤然亮起,光刺得他眼尾发酸,反射性偏过头闭眼。等适应了那点昏黄,睁开眼时,心脏猛地一缩。
燕远清?
“燕……医生?”谢浊不确定地问道:“燕医生?”
“是我。”燕远清还身着着白大褂,搭着简单的一条黑西裤,他身段好,简简单单一套搭配给他穿出了比原价还要高几百倍的效果:“抱歉,这么突兀把你绑过来。这里还没装修好,委屈你了。”
谢浊轻蹙眉:“你什么意思?”
燕远清没接话,只是轻轻攥住他的右手。那双手指腹布满厚茧,手背上青筋凸起,带着一种近乎侵略性的压迫感。
燕远清:“等过几个月新房味道散去了,我们就搬到那里……你会喜欢的,所有都是按照你喜好来的。”
谢浊眼神凝滞,他抽回手,地下室里只有那盏小夜灯撑着一小块光亮,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像幅残画。
“燕医生,你已经涉及监禁他人的人生自由了。”谢浊静静地看着他的脸,语气毫无一丝波澜:“你放心,把我放了我不会对外多说一句。你是个很有名望的医生,不该犯这种错。”
语毕,谢浊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脸,半晌等不来一句回应。哪怕连一个字都没有,燕远清那双黝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察觉到了他语气中藏着的一点威胁却认为不足挂齿。
正当谢浊认为等不到回应时,面前的人发声了。
“把你放了,然后呢?”燕远清突然反问,他细语轻声就像两人平日里打招呼一样,只不过语气蕴含着莫名的诡异与烦躁:“然后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谢浊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惊诧的神色,燕远清尽收眼底。他叹了口气,随后伸手紧紧搂住谢浊单薄的身体,力道紧得像要把他嵌进骨血里:“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我们根本没有多少交集……我甚至——”甚至在此之前都不认得你。
谢浊是农村出生,得知家族有精神病史后,他凭着自己努力走出了那个禁锢了他十八年的村镇,也想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
他可以确保,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他在此之前都没有见过叫‘燕远清’的人,他交际圈小,连朋友都凑不齐两个。
不知为何,燕远清浑身突然一僵,随后发出了轻笑。谢浊察觉喷洒在颈侧的呼气不是温热的而是浸入骨髓的冷。
“有的。我们不只是最近见过的。”燕远清猛地收紧了搂着谢浊的手,随后一翻身,将谢浊压在了身下:“为什么要自杀呢?为什么想死呢?你之前不是拼了命想当正常人吗?”
“池塘里的黑猫,后山那条守墓人的狗,还有阿岁……你都忘记了吧?是不是?谢浊,你都记不得,所以你已经是个正常人了啊?!”燕远清语气骤然急促,连带着呼吸也都不规律了起来,他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红晕,像是发觉了喜悦:“谢浊,你已经是个正常人了,所以……活着吧。”
越听他的话,谢浊面色越震惊,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注视着面前的燕远清好似不像看着一个人,而是一头来自修罗地狱的鬼:“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浊想直起身去抓燕远清衣领,却因为手腕的束缚又被拉扯回了床上,谢浊奋力挣扎着,乃至于手腕已经勒出了血痕都浑然不觉:“你他妈怎么知道的?!你调查我?”谢浊双目布满了血丝,整张脸因为愤怒像是要皱在一起。
那些他一直想要掩盖的事实被人毫不避讳地扯开,展示了众目之下。他一直想要隐藏的过往,被人砸坏禁锢的玻璃窗,推卸而出。
“我没调查你……我没有调查过你,从来没有过……”燕远清笑着,眼泪却已经糊满了脸,他狂笑着声音却带着明显的哽咽:“我是谢恙啊,我就是谢恙啊哥……”
谢浊愣住了,短短几秒他好像被重锤锤了上百次,彻底没了声音:“谢……恙?你是,谢恙?”
谢恙?他不是死了吗?他早就死了十几年了啊!他是谢恙,他怎么可能是谢恙!他是谢恙那燕远清又是谁?那每日每夜缠绕着他,成为他的梦魇的人又是谁?!那行李箱那堆腐烂的烂肉又是谁?!
“你别拿我弟弟唬我。”谢浊红着双眼,此刻的他的形象也不比燕远清好多少。
“我没在唬你,我不会骗你的。”燕远清突然冷静了下来,那双眸子里含着癫狂的兴奋,他与谢浊贴的很近,能感受到彼此间炽热又不规律的呼吸,呼吸交缠,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妈妈当年逃跑的那两年,爸骗了你,她不是在工厂里上班而是被一个富二代包养了——”
谢浊猛地想起那个京城大拿,那个现在“谢恙”……或者说燕远清的父亲。
“后来,妈怀孕了想要个名分,那个富二代爱玩但怕老婆,没那个胆子告诉他妻子,就只能找个机会把妈扔了。后来,就被爸找到了。”燕远清给谢浊讲述的语气像是和一个朋友聊天,讲的事也都与自己无关:“之后的事你也知道,爸把妈重新带回村里头,把她关在柴房里头,打了一顿,后来我们就像上天针对一样,居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我们’?”谢浊声音发颤。
“妈当时怀的是双胞胎,除了我还有一个。”燕远清伸手轻抚着谢浊的脸随后在脸侧落下一个轻吻:“当时是在爸外出的一个月生下来的,她也没敢和爸说生了两个,只骗他只有一个……”燕远清停顿了两秒,随后深吸了口气:“就是我。”
谢浊没说话了,他今晚所接受的所有消息都已经冲垮了他所能接受的范围。
“另一个,妈就按你的名字叫了谢清,他从小到大都被妈藏在柴房后边的那个鸡圈里,妈不敢让爸发现他。”
谢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所以……箱子里的那个是……”
“谢清。”燕远清看着谢浊颤抖的眼里充斥着自己的模样,眼底略过一丝舒坦:“但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是我。”
谢浊脑海中不断回想的过往,他想起了那天少年激烈的言语,抓狂般的神情,现在想起来好像还带着一丝……嫉妒?不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从来没想过。
“他嫉妒我的所有,所以他想要把你逼疯,他想让你一辈子都当不了正常人。”燕远清心疼地蹙起眉:“不该拖这么久的,有我在,他的目的不会达成的。”
他还是晚了,谢浊已经摆脱不开谢清所给予的阴影。燕远清抱住谢浊腰身,将头埋在他颈侧。
谢浊连呼吸都放得缓,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家族的精神病史从小就捆绑束缚着他,导致他一直生活在别人的讨论鄙夷之下,在厌恶中成长。
他曾尝试在这个畸形的刻板印象中做个正常人,但是黑猫、狗、以及在他面前挣扎,最终沉入池塘里的阿岁都好像证明了他谢浊只要带着谢家人的血,他就不可能成为‘人’。
谢浊,你流着谢家的血,永远成不了“人”。
谢清就是抓住了这个把柄。所以谢清为了报复谢恙……为什么?为什么报复谢恙要他谢浊承受痛苦?他对于谢恙就是可有可无,为什么谢清要利用他来惩罚谢恙?
所以后来,他谢清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谢恙支走,装成‘谢恙’在他面前自杀,成功让谢浊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片阴影。
‘吱呀——’
门被从外推开,谢浊和燕远清不约而同往门口看去,借着昏暗的光勉强看到了门口的东西。
一只猫和一只狗。
恍然间,貌似有很多根本没有关联的东西迅速连接在了一起,最终铸成了一个让谢浊信服的结果:燕远清,不——谢恙喜欢他。
谢清早就清楚谢恙喜欢他,所以为了惩罚谢恙,他才会装是谢恙死在谢浊眼前,还偏执地冲他示爱。谢恙也早就知道缠绕着他的梦魇,就是谢清伪装的他自己,所以他一直用‘燕远清’这个身份来接近他,直至今天看到他要离开,才将他关在了身边。那一只猫和一只狗,就是他小时候犯的错,谢浊也一直在弥补,包括看到了和当年溺水的阿岁长得很像的阿童会忍不住想要多多靠近她,想多保护她。
谢浊曾经也想养猫狗,这样好像就能将过去的痕迹,过去的‘谢浊’彻底掩盖,他就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但尝试了无数次,他都失败了。他还是无法做到接受身边有个活物。
这次陈晨与他分手,他也就彻底放弃了想当‘人’这个奢望……
这些谢恙都清楚,但他都不说就默默当着一个不远不近的人,一个只会和他打个招呼后就没有过多交际的人。直到今天看着他要离开,谢恙大概也猜到谢浊回家是要干什么,才终于忍不住将他关起来。
“多久……”
谢恙还埋在他颈侧:“什么?”
“你呆在我身边,装了多久?”
“九年。”谢恙闷闷道。
谢浊看着眼前的天花板,半晌没说话。
九年,那就是他刚来到这不久。但他与‘燕远清’分明没认识多久……谢恙藏在他身边九年,一直没告诉他,一直没告诉他!
整整九年,什么都没说!
“你不是喜欢我吗?”谢浊今晚震惊太多,药效过了,许久没有开口的喉咙已经变得沙哑,说话也都是有气无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就是谢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根本没死、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喜欢我。
谢恙也有精神疾病,谢浊无法想象这么多年他是靠什么熬过来的。他与谢恙可以共情,没有精神支柱对于他们来说,活着就是受刑。
“……”谢恙沉默了很久,久到谢浊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喃语:“因为你还活着。”
因为你,谢浊还活着。所以,我想活下去,哪怕一辈子也没机会说出‘喜欢’也无所谓了。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浊离开,看着他走向死亡。他剔除不了谢清留下的痛苦,只能用这种方式弥补。他默默陪着,帮他成为“正常人”,哪怕自己早已千疮百孔。
“谢浊,我还没死,我不允许你为了一个疯子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个世界上。”谢恙抬起头,眼里淌着泪,红血丝像蛛网一样爬满瞳孔,令人害怕的癫狂在此刻却成为了助兴剂。
他强硬地覆上谢浊的唇,后者像早有预料,没有挣扎,任由他索取。谢恙将谢浊的镣铐解开,被解开的瞬间,两人像被困在牢笼里还保存着原始野性的野兽,终于能互相舔舐伤口,在黑暗里宣泄着骨子里的疯与痛,把所有压抑的过往,都揉进这绝望的纠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