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浊把最后一件衬衫叠进袋子,指尖划过手机屏幕时,顺手买了隔天回内地的车票。对他来说,落叶总要归根,生在哪里,最后也该死在哪里。
今夜是他在电台的最后一班岗,熬过这晚,领了这个月的薪水就能彻底走人。
最近香港的天气愈发热得粘人,潮湿的空气钻进出租屋的角落,连箱子里的东西都快藏不住了。他怕再拖下去,对面阿婆忍不了异味直接报警破门,那才是真的完蛋。
谢浊商量着反正明早就要走,干脆直接把东西带去。
他和老板娘提了退租。老板娘接过钥匙时眼皮都没抬,像是早料到他这颗“浮萍”留不住,数了剩余的房租递回来,硬币在掌心叮当作响。
拖着行李箱下楼时,阿童正躲在防盗门的门框后。这孩子生下来就看不见,此刻正循着滚轮声,用一双没有焦距的瞳仁“望”着他,小脸上没什么表情,默默“注视”着他远去。
他没敢把箱子带进二楼的播音间,连带着一袋子衣服径直塞进一楼厕所最靠里的隔间,反锁时金属扣“咔嗒”一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上楼时恰好撞见燕远清从诊所出来,白大褂下摆还沾着点消毒水味。
“医生。”谢浊侧身让开,打了个招呼。
燕远清微微颔首,眼镜后的目光温柔又细腻:“来上班?”
“嗯。”
对话到此为止,就像每天清晨的复刻,只是今天,往上走的人是他,往下走的是燕远清。
谢浊的工作枯燥得像杯隔夜冷茶。午夜电台早就没了听众,除了对着麦克风念些没人听的稿子,就是守着永远不会响起的热线电话。
更多时候,他只是充当个自动点唱机,把那首《电台情歌》翻来覆去地播,旋律绕着播音间转,和他的思绪一样,不断重复不断重播,最后将站在中心的他彻底缠绕,直至窒息而死。
“叮铃铃——”
出乎意料,今晚听众来电的时间一到,谢浊就接到了电话。
突然炸开的铃声,惊得谢浊差点碰倒桌上的搪瓷杯。指针刚过十二点,居然真的有人会打过来。
“您好,这里是‘午夜心语’电台。”他捏紧耳机线,普通话带着点港腔,却意外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个成年男人的声音,低沉稳重,像浸过温水的丝绸,还带着老旧座机设备的磁性,让人听了耳根子发软。
但是对面说的问题就很简单了:“您好,我想咨询一个问题。我对一个人产生了**,怎么办?”
‘**’和‘喜欢’是两码事,一时间也分不清两者谁会更重要点。前者是基于人最野性原始的身体,而后者则是人进化而拥有的偏理智的东西。
是‘吃掉一块肉’与‘不舍得吃掉这块肉’的区别。
他这辈子最搞不懂的就是感情,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追问:“您确定是‘**’?不是喜欢,或者……爱?”
“不,我确信就是‘**’。”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像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对他的悸动,就像肠子不断蠕动,不断消化食物一样。对于他的渴望,大抵这辈子都会随着我肮脏的**蔓延。”
播音室外的两个导播同时皱起眉,一个捂着嘴作呕,另一个翻了个白眼,大概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恶心的比喻。
谢浊还是面无表情,视线毫无焦距。分明对于他来说,这种问题他是搞不懂的。却在此时不怎么合时宜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谢恙长满蛆虫的脸。
“那就想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待在你身边。”谢浊闭上眼睛,随后睁开混沌的目光短暂恢复了清明。
“我觉得他并不会同意。”
“咔哒。”
锁被弹开的动静,在寂静幽暗的空间回荡。浓烈的腥腐味顿时炸开,白大褂的医生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箱子里的水终于蔓了出来。
“嘀嗒、嘀嗒——”
“嘀嗒。”
谢浊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演播室的玻璃外——谢恙不知何时站在了那两人身后。他半边脸颊已经烂穿了,露出森白的颧骨,腐烂的皮肉挂在骨头上摇摇欲坠,几滴浑浊的脓液顺着下巴往下淌,在白衬衫上洇出深色的渍痕。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眼眶,原本该是眼球的地方空空荡荡,挤满了密密麻麻白花花的蛆虫,肥硕的虫子正一拱一拱地往外爬,有的顺着脸颊掉进衣领,有的挂在睫毛上晃悠。他却像是毫无所觉,还对着谢浊咧开嘴笑,露出被蛀空的牙床,几条细小的虫子从牙缝里钻出来,顺着嘴角滑落。
“吃。”谢浊喃喃,他发觉身体逐渐脱离控制,自己的嘴在不受控的动,声腔也发出了声音却并不符合他意愿:“那就,吃掉她,让她成为你。让‘**’成为你自己本身——”
“谢浊!”演播室外的导播猛地站起来,塑料靠背椅“哐当”砸在地上,“你疯了?胡说什么!”
谢浊猛地回神,玻璃外只剩下两个惊慌失措的导播,谢恙的影子连同那股腐臭味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不能因为明天就走了,今晚乱说啊!”
“这怎么办?演出事故了,赶紧的,先随便放首歌别播了!”
“完蛋了完蛋了,上头肯定要抓替死鬼了……妈的,刚好碰上最近裁员严重,你丫明天就走了别连累我们啊……”
谢浊扶着桌子站起身,指尖还在发颤:“……抱歉。”
摘下耳机的瞬间,他清楚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男人说:“谢谢。”
下一秒,直播信号被掐断,演播室的红灯灭了。
后果比想象中更糟,主管隔着电话骂了他半个钟头,最后撂下句“工资扣半,现在就滚”。他没争辩,抄起外套就往一楼走。
谢浊关上隔间门,安静地注视着行李箱。
没有拉开的痕迹。
谢浊靠在门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都是你……”
他抬起手,像是要狠狠砸下去,最终却只是轻轻落在箱子上。“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他发泄发出的敲打声,又像是箱子里的人击打箱子内壁的不服声。
那声真的太闷了。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荧光数字在黑暗里泛着冷光。
太早了。
太早也该走了。
谢浊看着行李箱,柔声细语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走吧,我带你回家。等到了地方,我就去找你,你给我安分点。”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箱角的划痕:“你说过爱我的。要是不等我,我就再也不给你机会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们这种人,本就不该活着。他傻得可笑,挣扎了这么久,最后连个可以一起走的人都没有。
谢浊戴上连帽衫的帽子,拉着行李箱走出厕所。潮湿的夜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带着维多利亚港的咸腥味。就在他要踏出门槛的瞬间,脖颈突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
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