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俞常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起来这些日子他并没有过得如他所说的那般顺心称意。贺琛欢看着他,一瞬间有点儿恍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然而却越来越相似,无论是习惯性的动作还是说话方式,他总能从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这大概不是件好事,贺琛欢抬起手,看了一眼俞常的斗篷,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要一碟曲奇。
“柠檬曲奇蘸蓝莓酱?”俞常挑了挑眉,笑道,“口味没变吧?”
“......现在更喜欢玫瑰味,”贺琛欢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其实我只是喜欢甜的,我的味觉因为以前过度使用异能有一些畸变,很多东西的区别不太能尝得出来。但是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方,秦公馆的玫瑰酱闻起来有很绵密的香甜味。”
“我居然不知道你味觉有畸变,”俞常撑着自己的下巴,“我记得十塔有一个任务需要你伪装成一个美食家,你怎么骗过对方的?”
“精确地判断每一种食物里的微量毒素含量,这个我擅长,然后再背下相应含量对应的味道层次,这个我可以努力擅长,”贺琛欢深呼吸一口气,“最笨的方法。”
“真是够敬业的。你知道吗,那个厨师坐牢的时候都念着你,”俞常似乎是被这个答案逗笑了,“他说你是万中无一的味觉奇才,说你给十塔打工是美食史永远的损失,愿意把自己所有的遗产捐给你,喔,他被没收所有财产,应该没有遗产。”
“一个恋尸杀人成瘾的人在乎人类的美食史,”贺琛欢揶揄似的笑笑,“真是好摩尼埃尔的笑话。”
“你怎么突然想提起来那个少年?”俞常招呼着服务员给他上一碟柠檬曲奇,用口型对贺琛欢说了一句这里都是自己人,“就是抢你位置的那个。”
“因为他快没了,”贺琛欢莫名很想念秦公馆的各种果酱,还有各种类型的熏香,他可以每小时选一种一周不重样,“一个人对精神系异能的承受是有极限的,坦白来说他能撑这么久已经很值得人敬佩了,易地而处,大概我是做不到的。”
“为什么虞净不愿意帮他?”俞常戏谑地问道,“总不能是因为她心底觉得我们这帮兄弟姐妹都是消耗品,一点感情都没有吧。”
“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又何必再问。”贺琛欢咬了一口刚上来的曲奇,觉得秦公馆的厨师手艺到底是好,更酥脆,吃起来也不会腻味。
——抢他位置的少年。
其实谈不上什么抢位置,他们这帮人好不容易从孤儿院里逃出来,兜兜转转又到了贫民窟,又从贫民窟爬出来,好像一整个童年都在流浪,都在漂泊。在贫民窟的时候他们是知名的孩子帮:里面的人都是孩子,战斗和生存的技能异常讽刺得都是从秦公馆学的。
那个少年曾经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总是对他领头人的位置不服,总是嚷嚷着要取代他。但也许少年终究是少年,想要取代也是想要光明正大的取代:那个少年总是想要获得更多的功劳,做出更好的成绩,然后在众人的承认下取代他成为首领。
令人安心的事少年从来不做傻事,遇到什么不确认的,也会跑来和他商量。他曾经戏谑地问过:“你这么多东西都不知道都要问我,到底怎么去做领头人?”
少年就撇嘴说:“那你做二把手嘛,一把手负责打架,二把手负责做智囊。”
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那个少年有一个喜欢的姑娘,那姑娘不知是为了拒绝他,还是因为女孩儿家太羞怯,就和少年说若是他当上了首领,就嫁给他。
后来呢,后来大概是摩尼埃尔不喜欢甜美的爱情故事吧,哪怕两个主人公已经很苦了,摩尼埃尔也见不得爱情故事。少年和他都参加了那届骑士大赛,都想拿到第一名,为共同的兄弟姐妹赢得一个新的身份。
姑娘羞怯地和少年说:“如果你拿到了第一名,我就嫁给你。”
但是少年没有拿到第一名,少年甚至被对手施加了精神系异能,从此彻底成为了一个疯子、一个废人。贺琛欢想,其实即便没有那些豪绅和贵客来请求他虐杀自己的对手,他也会动手杀了那个人的。
“你知道吗,只有亲手杀死那个精神系异能者,一个人才能摆脱他的精神系异能,可大多数时候,受害者那么多,但是加害者只有一个,人们要是想解脱自己,就得抢着去杀加害者,”俞常又笑起来,“所以某种意义上,那个你的手下败将每多伤害一个人,他的头颅就越值钱......这条道理甚至适用于所有罪犯。如果有一天我失败了,我就把我的头颅献给你。”
“我以为你会把你那颗值钱的头送给芙洛俪兰殿下。”贺琛欢眯起眼,不咸不淡地道。
“那我还是送给你吧,她不需要真的人头,比起这种概念上的值钱,她更喜欢一个真的金做的头盖骨,”俞常摇了摇头,看样子对于贺琛欢的建议相当得不赞同,“你多活一天,贺琛欢就多活一天,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的刀够锋利。”
贺琛欢目送俞常站起身,说道:“你放心,不仅锋利,还见血封喉。”
俞常走到包厢的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又问道:“你说虞净会杀了他吗?”
“不知道,”贺琛欢靠在椅背上,“但我想她一定很想杀了你。”
......也许我一直以来都做错了。贺琛欢深呼吸一口气,胡乱抓了一把头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也许我一直以来都做错了。
他想起那个少年。如果他们没有逃出过那座孤儿院,也许那对小情侣在秦公馆过着幸福的日子,在这些方面秦家不会苛刻他的傀儡。哪怕被洗脑,哪怕成为消耗品,哪怕永远暗无天日,哪怕被抽取异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哪怕哪天没有用就会被直接安乐死......
那也比现在这样活着要幸福,至少吃得比现在好。贺琛欢想,变成没有思想的傀儡总比变成一个疯子,然后再把自己心爱的女孩儿逼得半疯要好。他的母亲说的很对:只要人没有耳朵、眼睛、和嘴巴,只要一个人不追求可笑的自由意志,他可以在身不由己中过得很幸福。
贺琛欢从嘴里尝到了一丝腥甜味,好像是柠檬曲奇里混入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划破了他的口腔,也许是沙子——这种地方的食物终归不够体面,总要掺点东西才能经营。
......胃口被那个小家伙养叼了,外面的东西好难吃。
遥远的摩尼埃尔的十塔总部,被念叨的小家伙莫名打了两个喷嚏,秦尧半是开玩笑地调侃了一下,秦一却只是回道:“我看是归海煜在骂我。”
秦尧:......
秦尧:“秦先生,你真的不需要休息吗?”
“不需要。”秦一拿着钥匙打开档案室的门,他一路走来被上几十个人来回搭讪,女士的香水气味和男士的客套话让他的身体洁癖和精神洁癖都痛苦地发作,以至于现在他的面部表情格外得阴森。
十塔的档案馆和教会相差颇多,虽然都整齐有序,但十塔的档案馆因为时常有人翻阅,这里的物什和环境没什么年代感,秦一简单做了登记,轻松地找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纸张,左上角齐齐印刷着当事人的照片和文字简述的外貌特征,厚厚的一沓,右上角齐齐用红字标示着:“此人原属贫民窟,后转至摩尼埃尔。”他在这沓纸里找到了诸多熟悉的面孔:比如已故的第五骑士团团长俞常,比如某位姓贺的十塔首席,甚至有那个在孤儿院里意外遇到的那个校工,虽然面容变了不少,但是骨相相同。
但既没有虞净,也没有看见谁像那个拿刀刺杀他的大叔。
那个大叔不在此列是合理的,受精神系异能影响而疯,联系那名女士在这文件上的记录,秦一几乎可以笃定他和贺琛欢参加了一届骑士大赛,然后被那个臭名昭著的异能者所害——然而一个疯了的废人又怎么能,或者怎么敢得到摩尼埃尔的身份证明呢?
而虞净......大概是能借助教会洗白,就不想让人知道她和这些人的关系,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但令他意外的是,这些人有不少最终还是在秦家任职,他在日常生活里见过不少这些面孔,他打招呼招来秦尧,秦尧一张张翻过文件,最终道:
“您的猜测可能是对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十年前才断断续续任职,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时间节点,那就是您去北岛,离开秦家,前家主死亡之后,
“您还好吗?”
我还好,秦一想,我还好。
梦里的情谊算不算情谊,梦里的仇怨算不算仇怨?梦里的自己受舅舅照顾,梦里的那段经历之所以是如此也某种意义上拜舅舅所赐。但如果抛却梦境,他不曾见过自己的舅舅,跟自己的母亲见面相处的时间也屈指可数。
他这干瘪匮乏的人生里,前十年大多记得的只有和父亲东奔西走,后十年几乎都窝在教会学习:这里可是摩尼埃尔,所有人都忙着往上爬和往下掉,而他一个心不在这里,中途入局的人,还想要一下子知道全部的过去,获得他人的坦诚,未免贪心,未免不现实。
——其实也没有人刻意瞒着他,其实真相一直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想查就可以查到,很轻松,只是他自己出于懦弱或无奈,才选择了不听、不看、不知道。
“走吧,”秦一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们回去拜访一下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