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秦公馆的秦家主母,表示她今天闭门谢客。
这世上永远没有巧合,只有难以想象的无数逻辑缘由彼此勾连造就的结果,无论乍一眼看过去两件事多么风马牛不相及。这世上大概也不会有直觉,直觉不过是大脑在瞬间综合自己的经验感知推出的结论,只是因为推论得太快,所以看起来没道理。
秦一笃定他的母亲是刻意躲着他。
侍女拦住了他向前的脚步,轻轻道了一句:“主母给您留了一句话要我传达给您。”
这名侍女同样也是当初装扮成修女来拜访他的人,脸颊的肌肉轮廓分明,并不是慈眉善目的长相,是秦一难得很清晰地记住了整张脸的人之一。
秦一侧过身,微微低头,听见这名修女用丝毫没有任何音调起伏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想知道的,你自己去查。有些事情,我暂时还不想讲。”
——聪明的孩子。
秦一眯了眯眼,他并不喜欢这个说法,或者说,他宁愿自己是个愚蠢的人。
伟大的神明冕下曾告知过他父亲的祈祷,神明曾问他想要给自己的小儿子留下什么伴随一生的礼物。他的父亲谢绝了财富和地位,因为一个会腐蚀一个人的内心,另一个是只能靠自己掌握的东西。他的父亲也谢绝了智慧,因为“人不该被迫成为一个智者,过量的智慧未必能带来幸福。”
——他大概没有过量的智慧,只有一小点智慧,但即便是一小点智慧,也已经过得不太幸福。
“我大概没什么话能回给母亲,”秦一道,“不过我可以送给她一个问题,也不用告诉我答案,她可以自己思考思考打发时间。帮我问她:后悔吗?”
一直以来,为了这个那个做了那么多事,有没有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过?
侍女愣了一下,应了一声。站在一旁的秦尧皱了皱眉,问道:“秦先生,您接下来......?”
“去孤儿院。”秦一并没有等秦尧问完话,直接命令道。
“但是先生,这个点,孤儿院已经关门了,”秦尧欲言又止,长叹了口气,“虽说关不关门并不影响我们进去,但是不少员工都已经下班回家。且您的兄长,约了您一起享用晚餐......您这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秦一没说话,最终认命般作罢。与秦晟一同进行的晚餐安排在秦一的小楼,往常都是贺琛欢来和他共进晚餐,现在突然换成了自家兄长,他居然觉得有点儿莫名得不适应。
秦晟的脸上挂着薄薄的黑眼圈,虽说是个“被架空的家主”,但很显然,真家主秦一不管事,除了一些重大事项一律丢给他安排处理。秦晟一度觉得虽然手下都是弟弟的人,但这些手下看他的眼神比起戒备和监视,更像是唏嘘和同情,甚至有一种把他看做同胞的意思。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同胞,大家都是被某教会圣子压榨的劳动力,尽心尽责地帮他守护大本营。
“我觉得说你架空我,还是太看得起你了,”秦晟切下一块蛋糕,开口就是一句颇有些不爽的指责,温润的声音竟然有了点儿幽怨的意思,他环视了下桌面,最终将目光放到了桌上的玫瑰果酱,“别人家那些被架空的家主大都是不用管事的,每天遛遛狗、养养花,无所事事,必要的时候才被拉出去装点门面。
“而我不仅要帮你尽职尽责地处理公务,替你在联谊会、各种乱七八糟的聚会上饮酒,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们周旋。最要命的是,我事务也干了,那么多酒也喝了,真到重大会议,我坐旁听席......我怎么像世界上另一个秦尧啊,弟弟,起码给哥哥开双份工资吧?”
路过的秦尧没憋住笑,差点笑出声,在察觉到秦晟幽怨的视线后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地接着忙碌去了。
“可以啊,我不介意,”秦一毫不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招呼着秦尧把桌上的玫瑰果酱换成蓝莓酱,感受到秦晟幽怨中带着一丝茫然的视线,朝自家哥哥委婉一笑,道,“不好意思,贺老师最喜欢这个味道。”
“......你差这一顿的果酱?”秦晟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差,”秦一看出了秦晟的疑惑,微微一笑,“但是我是醋坛子,你和他吃同一瓶果酱我酸。”
“......你要不杀了我吧,”秦晟无语道,“......你什么时候像皇城日报上那样表演一下兄弟相残的戏码?比如把我赶出去住郊外的庄园,远离热闹的权力中心——”
“虽然确实让哥哥帮我做了很多工作,”秦一叼着钢叉,见到自己的兄长似乎让他难得放松不少,“但是哥哥,之所以坐在旁听席,不是因为您不想坐别的位置吗?”
秦晟一时间难以反驳,皱了皱眉,停了一下:“.....很多事情我不想知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不用知道......说起来,我有时候会觉得我是秦家的孩子,而你,才是真正的一个我们父亲的孩子。“
秦晟指了指嘴巴,似乎很看不惯自家弟弟叼着餐具的行为,“说起来这样也挺好的,在那帮老爷子刁难我时,我就可以说有事找我弟,我被架空了,没权利管这个。”
秦一抽了抽嘴角:“您坑弟弟你的良心不痛吗?”
“你觉得你有资格问,有没有良心这种问题吗?”秦晟擦了擦嘴角,默默翻了个白眼。
秦一看着这个躺着还翻了个白眼的哥哥,一时间颇有些感慨:他的哥哥原本是教科书级别的温良谦恭让,且跟着母亲生活得最久,从小就被灌输各种观念,秦一总担心自己的哥哥会不会受母亲影响太深,这样的性格让他受母亲牵制。
最开始发现自己的哥哥看开了**沉浮,他其实挺高兴的。
秦晟能看开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拜他所赐。自从继承“家主之位”以来,秦晟的个人形象就一去不复返,被工作蹉跎之后得开始往痛苦的养胃社畜上狂奔,在了解到做一个真正的家主有多累之后失去了全部的野心,一心想找机会辞职,步秦淑的后尘,周游四海。
秦一本来表示他非常理解这种拜托了内心和外界的压力后开始正视自己内心的追求的行为,对此表达了精神上的支持和赞同。
直到他发现他哥开始考营养师执照和兽医。
直到他哥见面就开始提醒自己体脂率下降了小心被恋人嫌弃。
直到他哥开始给秦公馆的女仆们问诊,俘获了一众秦公馆女性工作人员的芳心。
秦晟说,他自己又不可能在这个家主之位上干一辈子,等时候差不多了,他卸任完后可以去当医生,他还想去边远地区做支援,像他们已故的父亲一样为痛苦的人们带来快乐。
——像已故的父亲一样为痛苦的人们带来快乐。
出于某种不便言说的心理,他莫名不那么赞同了。
秦一第二日独自去了一趟孤儿院,又一次在留言板面前停驻,发现留言板背面贴上了一张新的便条,字迹是很漂亮的楷体,是秦尧的字迹。上面的内容是:“已经实现当年的梦想,谢谢学校。”
他那有些小正经的管家居然还在感叹号后面画了小爱心,落款和日期写得规规矩矩,看得出写得很认真:对于秦尧来说,这座孤儿院大概真的是个好的、温暖了他整个童年的地方,而帮助他的秦家,也真的是个慈善温暖的好家族。
人们之所以痛苦,大概是因为生死、爱恨、好坏,总是不够纯粹,总是杂糅,总是要人作出取舍,总是要人选择喜欢和讨厌。
孤儿院的院长接待了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秦一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一番孤儿院如今的发展如何,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了教会这些年来的诸多功绩,秦一陪以一笑。
秦一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先生在这里任职多久了?”
“十年了,怎么了?”老先生金丝眼镜下的眼皮一跳,直觉告诉他接下来这位新鲜的实权家主要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知先生,可知道前任校长现在怎么样了?”秦一毫不掩饰地问道,老先生看着秦一的表情,本想张嘴准备打个哈哈混过去,最终还是找了块花坛边的木椅,坐了下来。
秦一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笑容有一点漫不经心,他站在老者的面前,似乎并没有和他一起坐下的意思。
老先生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就是总想着以前的事情呢?”
“可能是因为太年轻了,所以看不开吧,”秦一眨眨眼,“我也想看开一点,但是总做不到,有些事就是想知道。什么都没发现还好,要是发现了什么,总忍不住去深入挖掘,尤其是这些事还和我自身利益相关的时候。”
“能有什么相关呢?”老者摇了摇头。
“可我的爱人相关。”秦一回道。
老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摸过手上的扳指,还是摇头,好像这个摇头是他几十年来持续的习惯,一刻不做就浑身不舒服,这名老者最后轻飘飘地回道:“郁结于心,患病自杀了,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我取代前任院长交接工作的时间,就是前家主意外身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