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读书,有段时间总爱偷偷读一些精彩的英雄故事,觉得虽然故事的情节老套,桥段乏味,逻辑也不一定立得住脚,但是结尾确实是皆大欢喜,英雄说的话也颇为积极,是本让人心情好起来的好书。
后来看不进去了,因为觉得这些书就像是某种实体化的精神催眠:让那些吃不饱饭的人们相信他们会得来救赎,这个世界上有英雄存在———这种书在贩卖一种虚假的信仰。他甚至一度在心底恶意揣测写作者的动机,最终以自我谴责自己的扭曲告终。
“我大概猜到你要讥讽我什么,”秦一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道,“你要讥讽我真把自己当回事啊,没人觉得你是救世主,是吗?”
“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贺琛欢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似乎对秦一表达的内容缺失了大半的兴趣,原先的愤怒迅速地消失殆尽,“我完全不准备这么讥讽你,也不准备否认或肯定什么,毕竟人人都知道,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包容每一种卑劣,而不是逼着所有人身残志坚。”
“......逼着每一个人身残志坚。”秦一呼出一口气,话音带着点求助的意思,“老师,您能不能教教我,一个人到底要为什么而活下去?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果我能够完美地回答你的问题,我就不该坐在这里了。”贺琛欢一顿,斟酌了一下语言,“我会坐在教会里传教,或者去做一个哲学老师,而不是做个卖力气的十塔任务工人......对生命、意义这种东西的思考和追求,如果你以此为业那我无话可说,但若不是,纠结于它你很容易就会落入痛苦和虚无。”
“所以我的问题是想的太多吗?”
“其实我不太赞同想得太多这种说法,至少不认同虚无和痛苦的原因是想得太多,”贺琛欢摸了摸秦一的头,坐着的时候他们身高差得并不算多,“没事思考这种问题挺好的,至少会让你做什么的时候有点底线......不过在我看来生命的意义其实没有意义,你如果一定要为人类这个族群生存繁衍的过程赋予点什么,那我只能说它的意义就是让人类不被别的生物淘汰。”
“所以说,其实我们不比猩猩猴子昆虫高贵多少,”秦一接着苦笑,“那点人类羞耻心和思想,其实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幻觉。”
“说出来挺悲哀的,但这就是事实。”贺琛欢在秦一的头上搓了两把,“你想到最后,会发现世界的真理是没有真理,一切的尽头是一无所有,一个人遇到悲剧或喜剧其实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运气。智慧和尊重,在有些时候一文不值,痛苦比货币还容易传播,自由则是幸福的绊脚石——爱情和灵魂一样在以千克为单位的人身上只重达二十一克......
“尽管如此,你还是要为这二十一克而活下去。”
秦一没说话,贺琛欢则是缓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秦一面前好像经常扮演一个说教的老师:明明他本职是教人怎么打架的——可是没办法,谁让他确实各种方面都挺喜欢这个小朋友的,做老师没什么不好,可以养出一个很对胃口的学生,尽管可能需要一点耐心。
反正他也从来没把师德之类的东西当回事过。
“仅仅为二十一克活下去,”贺琛欢缓过来了气,接着道,“不然你要为什么呢?如果你比我高尚得多,还有点大义和信仰更好,践行它,也许运气好你可以改变社会,运气不好你也会活成丰碑,实际上,等你真的追求大义信仰时,微末的善意和正义会让你觉得其实世界没有那么糟糕——也确实没有那么糟糕。但如果只是个普通人,就为你的二十一克活下去吧。
“人活着,总要有一个东西寄托喜怒哀乐,可以是爱情、名利、或者别的什么,它是灵魂的骨头,依托这根骨头,才能在世上站稳脚跟,才能在这根骨头上长出血肉乃至皮囊......不然就是一块能移动的肉,和那些忙于繁殖和生存的动物确实没有任何区别。”
“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又或许我只是自以为明白了,”秦一长舒一口气,“我还年轻,对吗?”
“对的,”贺琛欢笑了,“你还年轻,只要你想,你什么时候都年轻,都还有时间和机会去思索你的灵魂是什么样的,你的未来要怎么走......所以还对这个小镇有兴趣吗?这里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窟。”
“请原谅我不喜欢兴趣这个词,它可能对这里人们的遭遇不够敬畏,”秦一从善如流地跳过了话题,将眸光落在被放在一边的纸张上,“你之前说,一条条惨绝人寰的产业链,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亲自解释它,本来准备让你亲自看的,毕竟你知道,我的情感功能和常人不太一样,按照你们的说法,应该叫做障碍,”贺琛欢认命般再次摊开资料,但是这回实在是懒得细分整理了,“就算是皇城日报,在播报一些残忍的新闻也会带上情感色彩,但是我可能只能零度表达,我先给你预个警。”
“预警什么?”
“预警一下这只是我的性格,不要在心底指责我是个缺乏基本同情心的恶棍。”
“先皇在前朝开国之时,是一个崇尚异能的教派的教主,而在那个信仰混乱的年代,一个坚定的人会让人类乌泱泱地追随,并笃定他说的就是真理。对异能的崇拜会摧毁一个人对生命的敬畏之心——所以当时和现在一样有无数人为他的异能实验献身,区别可能是当时的人们是主动献身的。”
“一时间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感到悲哀,”秦一点了点头,“似乎是受时代和社会所迫产生了畸形信仰,又似乎是他们自己选择了一条死亡的康庄大道。”
“但是人们在听到这样的历史时很容易忽略一个问题,无论是大规模的异能实验,还是在践踏生命的同时能够洗白自己,都需要相当多的财富——或者说,钱。”贺琛欢话音冷冷的,没有多余的愤怒和悲哀,但同时也没有他平时里习惯的调笑味,“先皇并不是什么财阀世家子弟,也不会是,有点教养的世家对异能不至于崇拜到这种地步,在一个信仰混乱的年代,你说贩卖什么最值钱?”
“贩卖梦想和信仰,”秦一不假思索直接答道,“钱能买来装备和粮草,同样也能买来民心——免除税务的君王总比苛政杂税的君王听起来更靠谱。有时候,人们愿意相信家财万贯的人为民是出于善意,却会怀疑穷小子帮人是不是别有用心,想要偷他人的财产。”
“虞净说如果你想要迅速地敛财,就翻开帝国的法典,指着那些判的最重的干,也许是心虚吧,所有的历史朝代里,从来没有一个朝代会给传销定下如此夸张的大罪。伟大的先皇依靠谎言建立了帝国:他包装自己的身份,从对异能研究感兴趣的人们手里套取资金,同时又贩卖人人都可以获得异能,异能和人从生理和心理上都该平等的教义,让无数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无所适从的人们成为他的信徒......于是,这个黑色的奇迹成型了。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补,他让信仰足够狂热的人们成为他的实验材料,让信仰不够狂热的人向他缴纳钱或粮食——用以实现光明的平等未来,同时也让教徒们以此来证明的他们的信仰。同样的,以提升异能的谎言招纳异能者入教,并用在那个年代无比珍惜的钱和粮食向他们的颁发工资,当然,也嘉奖那些表现得很好的异能者们。
“非常精彩的思路,你知道,异能有地域差异、遗传特征,也和人的生活境遇和思想有很大关系,幸存者偏差的存在让他只需要向他人展示几个特别的存在——哪怕实际上这个特别的存在和他的实验没有直接关系,都足以让人们加倍对此深信不疑,群体效应是另一把好用的工具,他将整个社会煽动成了乌合之众的乐园——尽管他们实际上在被剥削。”
“实际上被剥削的只有最底层的教徒,稍微往上一点的,都是这个谎言的受益者,有的人也许是想利用这种信仰增添自己的威望,有的也许是想从中分一杯羹,有的就是纯粹的人渣,可能是想利用这种信仰行苟且之事——帝国有过这种案例,一旦让整个地区陷入狂热,为首的人就可以神化或奴化任何一个人或存在,高风险高回报,在乱世会有人愿意赌一赌。”秦一眸光暗了暗,补充了下文。
“你很聪明,的确如此,”贺琛欢继续着他的零度讲述,“有人想要谋反,有人想要发战争财或者说信仰财,有人是类似我这样的心理变态。尽管如此它仍旧是个谎言,而谎言没有被戳破是因为这位先皇运气实在很好——真是可笑,这样的人运气反而很好,他的教最开始的时候有好事的富人当游戏帮衬,后来又骗了高评级的妻子为他打掩护,再后来,战争,因为忙于战争没空研究所以没有成果......每当他的谎言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时,世界总会发生点大事让他逢凶化吉,顺理成章地将谎言继续掩盖下去,
“这位血债累累的先皇踩着骨头渣走上了帝位,无数冤魂被埋葬在摩尼埃尔的繁荣下面,假如他死后到了地狱,魔鬼问他欺瞒世人会不会心怀愧疚,我想他会对魔鬼说:
“你为什么肯定它是个谎言,而不是暂且还没来得及实现的伟大梦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