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chapter 58 救世主

“我认得那副画。”贺琛欢将话音落在秦一的耳边,秦一一怔,轻声回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对它感兴趣?”

“合情合理的推测,小提琴宝贝。”贺琛欢接着和他咬耳朵私语,似是完全无视了已经尴尬得要变身成一座石像的少女。少女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了头不做声了。

豪绅轻轻咳了一小下,两人后知后觉般地分离,等到从豪绅那儿离开,处理完一些小事情,已经到了后半夜。秦一套着睡衣盘坐在床上,而贺琛欢在他面前将目前获得的纸质资料在秦一面前展开。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我们十塔的主要工作,以及这里的人都干了些什么,由你自己判断要不要跟着我行动,以及我们有没有在微妙地欺骗或者在你面前表演。”

“你们没有,”秦一直接道,看来最近他的脾性确实变了不少,贺琛欢以为他会被动接受般地在最后发表他的看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开头就说出来,“我那时候刚从教会里出来,很多事情都没转换过来,也有很多事情没有想通。你和我说那些时我第一反应就是你们一直以来什么都知道把我当猴子耍。都是一时冲动,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想法有些极端且幼稚,易地而处,我会选择和你们一样的处理方式。”

“我很抱歉,”秦一低头道,“虽然最后的逼宫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没几个人会想到它会是这么一种结果。”

人类是复杂的、关系是混乱的、经历是想要让人麻木的,作为一个参与了又恰似没参与的人,秦一觉得没必要也没资格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也没什么意义。

“有时候我觉得你豁达得令人惊叹,”贺琛欢将铺在床面上的纸张稍稍调了调顺序,“有时候又觉得没见过哪个人像你这么能忍,觉得你活得有些窝囊,抱歉,没有冒犯的意思......有时候又觉得,人人活得都窝囊。”

“怎么说?”秦一撑着手,他和贺琛欢现在是面对面盘坐,于是贺琛欢手里的资料对他来说就是完全倒着的,想要看一看也颇有些费劲。

“你可能不记得,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跟着你父亲各处跑,还是个小朋友,”贺琛欢停下了收资料的手,笑了笑,“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是没吭声,我问你,你还给我讲你父亲和你家族的不容易。”

秦一没说话,贺琛欢就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然后就是你十岁那年,你明明挺怕的,但是不哭不闹;你长姐捉弄你,你也没什么愤怒的反应,后来你家里出了事情,你也冷静得不像个孩子......再后来就是现在了,你还是一副你什么都理解的样儿。说句实话,显得有点儿窝囊。”

“......我以为您会很熟悉......或者很明白这种状态,”秦一也没把注意力放在纸上了,缓缓道,“......你在生活里遇到了什么不美好的事情,你想发火、想吵闹、想抗争、想改变它,却发现事件的缔造者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逻辑道理,你怎么做,也没法影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且会显得你像个多管闲事的、不成熟的、自私的既得利益者。

“你想改变自己、你想做点什么事情,你想维持一些人最基本的正义感:可现实就像你那位俞常朋友和我说的,很多事情不正义,但是所有人都不渴望正义的结果。于是你开始纠结,开始迷茫。你读哲学书、你思考抽象的逻辑问题,你渴望从书本里获得答案。你疑惑于你自己的三观,你疑惑你周围的一切,你看见有人给穷人拉琴,你的第一反应从这会给他人带来快乐变成这只能暂时消减他们的痛苦。

“你开始反思自己的傲慢、反思自己是不是像很多人说的那样固执、钻牛角尖,只关心抽象的人而不关心具体的人,你思考这个思考那个,连睡觉的时候都在想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午夜惊醒,看着墙壁发呆,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但你还是会想......克制不住去想,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毕竟如果觉得整个社会有问题,那多半就是自己有问题。你偷偷摸摸去找号称能治愈一切的修女姐姐,修女姐姐和你说我觉得你挺好啊,三观也挺正,就是想得太多啦。

“想得太多啦,于是这句话就成为了你的梦魇,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慢慢的,你开始对周围的事物都失去兴趣,你觉得音乐也没有意思、金钱也没有意思,什么都没有意思,你听见人们交谈,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你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难过,你看人,你觉得每个人三句话就露出了他们的浅薄,然后你开始不愿意看人的脸,不愿意和人们深入交谈。

“你觉得你病了,但是没人觉得你病了,你觉得你没病,但是人们觉得你似乎有点不正常,所以你就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一个挥霍自己的好运气的人......可你既不想愤世嫉俗、也不想有朝一日面目可憎。于是你开始努力,朝所有你能想到的方向,品格、学识、仪态,你小心翼翼地维持自己的正确和正常,你越过一个又一个时间节点,模模糊糊地看见努力的尽头一无所有。

“最终你好像是疯了,又好像没疯,你不想自残、也不准备报复社会,没有非追求不可的理想、没有非报复不可的仇人,没有非相伴不可的亲朋好友......你没有快乐,也没有哀愁,你对事物、对人,不再有看法,也不想发表看法。你塑造你自己,你想把自己塑造成某个人设,然后按照这个人设活下去。比如看破红尘的圣子,或者某个冷眼旁观的野心家,可是演着演着就觉得力不从心,一丝丝情绪的波动都让你感到疲惫。

“于是你选择了沉默......随波逐流,你没有期望,所以你活成了别人的期望,你知道他人在表达善意,但你感受不到,你只能对他们说一句辛苦,和难为你了。”

这个世界什么都缺,缺粮食、缺钱、缺爱情,就是不缺一个挣扎的灵魂......一个小青年的迷茫或幼稚,在世界的秤上,以毫克为单位,微乎其微,可以被所有人忽略不计。

“我说太多了,”秦一又低下头,“我一时间没忍住,您就当没听到吧......听说年轻的人都有偶尔发发牢骚的权力。您不是要和我说十塔的工作流程吗?”

“这样的话你说过多少次?”贺琛欢把好不容易分好的资料又叠到了一起,似乎是放弃了这个原本的计划,“我说的是从出生到现在,类似这种自我剖白的话。”

“我没什么倾诉对象,小时候父亲比较忙,长大以后去教会,也就偶尔和一些修女姐姐聊那么一小下,和神明说过几次,”秦一勾起一个机械化的微笑,“我也没什么方便倾诉的朋友或亲人,你懂的,大多数时候这种对话我都是浅尝辄止,说两句就不说了。”

“为什么?”贺琛欢轻声问。

“因为不想让自己像个乱发牢骚的怨妇,或者抨击社会的道德卫士......”秦一眼眸垂下去,但是没在看任何东西,“毕竟我活得挺幸福的,权高位重、天赋超绝、名利双收、以及应该也算才貌双全......如果要开个摩尼埃尔最想成为的人的榜单,我相信我应该能够名列前茅。”

“......不是这个原因,”贺琛欢翻了个白眼,“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直言不讳了,可你母亲不算爱你,父亲死亡,没有至交,童年过得也不算顺遂,凡此种种,几乎可以说是个精神孤儿。”

“好吧,真实的原因是我觉得他们听不懂我在表达什么,或者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秦一稍微坐得离贺琛欢近了些,“你说的这些是事实,但是精神灵魂尊严之类的东西,在摩尼埃尔不太值钱......绝没有贬义,我知道大多数摩尼埃尔的人都苦于生计,所以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灵魂,我这属于是活得太幸福了。”

“你觉得你幸福吗?”贺琛欢声音稍稍压低,微妙的情绪从字音里漏出来。

“不觉得,”秦一嘴角进一步上扬,于是他的表情看起来甚至露出点儿病态,“可是幸福的定义不是由大众决定的吗?我自己有判断是否幸福的权力吗?”

“你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贺琛欢深呼吸了一口气,品出了一丝丝讽刺,觉得自己昨晚果然是被眼前这个小兔崽子传染了——他在思考怎么更好地建立亲密关系,可眼前这人往厌世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估摸着再过几年就要彻底变成一个深居简出的行尸走肉了......教会那边到底怎么养孩子的?好好一个小朋友给养成了这样?

这位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悄悄嘀咕的人,是不是还觉得,因为他不够惨,所以其实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

“神明冕下没有救你的父亲,让他就这么故去了,你恨他吗?”贺琛欢问。

“你......”秦一刚想问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话到嘴边又刹住,乖乖回答了问题,“......恨,但就像是神明冕下说的那样,我的父亲原本可能连十岁都活不到,没有道理要求资助学生的富商资助就要资助一辈子的道理。”

“你的父亲隐瞒了你的评级,你恨吗?”

秦一这回看贺琛欢的眼神开始有些不对劲起来:“您......好吧,看样子我的人生经历在你这里是完全透明的。......恨吧,我童年确实因此自卑过、痛苦过,深深愧疚过,因此整个童年都没有感受过友情、母爱、以及某种意义上的尊严。但是如果没有这么一段经历,我可能很久之后才能看清畸形的异能崇拜......父亲大概是也想我明白这点,

“那时候父亲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一时私心想要一个小儿子陪陪他的后半生,也算人之常情。死者为大,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不会是想害我,还是理解他一下吧。”

贺琛欢似乎是气笑了,但是他似乎还准备继续这个问问题的游戏:“这么说,那些当时会低看你的仆从族人什么的,你也当人之常情一并原谅了,那么后来你母亲杀了前秦家主,你其实也很坦然,当时在葬礼上,你那憋屈的样儿都是演的?”

“......您也知道是憋屈啊,”秦一表情一派木然,似乎这些创伤般的记忆再也不会挑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了,“我的舅舅和我几乎没见过,也没什么深厚的情谊,为了权力地位杀了自己的亲哥哥这种事,我母亲她自己都没有半分愧疚,轮到我伤怀个什么劲头呢?......倒不如说,会为此感到悲伤憋屈才不合适吧,摩尼埃尔的常态,我该适应它。”

“你该适应它......真是令人感到无比振奋的积极心态,”贺琛欢似乎忍不住出言讥讽,“所以别人利用你,是人之常情;别人欺骗你,是人之常情;试探你、演戏给你看、怀疑你或者不信任你,也都是人之常情。先皇那个缺德的疯子做人体实验,丧心病狂得没边,形成了一条条惨绝人寰的产业链......你是不是也觉得是人之常情,你需要适应这个残酷的摩尼埃尔?”

“不......我没这么觉得,”秦一一时间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气,“我觉得恶心,觉得恶心得我要疯了。只是那些能被他们盯上的人,无论被营救还是不被营救,他们的人生几乎已经毁了,而未来可能被残害的人......好吧,这是借口,我是个不够坚强的胆小鬼,我没有那么多勇气和精力去好奇哪里需要被救赎,我要怎么做能让他们少受些苦。我觉得活着和每天强打精神就够艰难了,我是个不够善良的懦夫......”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那么多袖手旁观的人,那么多痛苦的人生,全国教会里每天都有至少上万人诉说着他们的不如意,那么多人,那么多张痛苦的脸......金钱救不了他们,善意救不了他们......我能怎样呢?我又为什么要怎样呢?”

“......我没有救助别人的义务,圣子只是个职位,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救世主。”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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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究竟是什么色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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