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已经成为一种规范的,彼此之间缺乏变化的房屋,哪怕房屋的设计再怎么精妙绝伦,也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毕竟哪个地方都不缺想要标新立异的人。”贺琛欢走在街道上,他今天穿得相当张扬,衣服上的绣的金丝跟不要钱一样,出手也相当阔绰。
“这些房屋不是古建筑,千篇一律或样式统一并没有道理,”秦一跟在他身后,余光瞟向街上的行人,“当地的旅游业并不发达,也不存在什么刻意建造特殊景观来带动旅游业发展之类。”
风土人情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俗语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方千篇一律的建筑群里似乎也养着一方千篇一律的人。秦一一路走来,总觉得这里的人脸上都有一种微妙的苦相:这世上本没有一样的眼睛、嘴巴、眉毛,可是这里的人,似乎眉毛塌陷或皱起的弧度一模一样、怂拉的眼角似乎在勾勒着同一个悲剧......千人千面又千人一面。
他和贺琛欢并肩、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像是混入了一场低配版的百鬼夜行。
小说里喜欢写一见钟情、惊鸿一瞥,主人公往往是轻盈貌美的女子,给另一个主人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但在这里,一个身高在他的视平线之下的老者身子擦过他的手,他出于惯性回头,看见老者缓慢地将头转过来,像是艰难地使用一台腐朽的机器,将那张垂垂老矣的脸转到他的眼前,近乎让他一瞬间有一种愕然的惊骇感。
那张脸太老啦,太多岁月的痕迹残留其上,不辨男女、不辨喜怒悲愁,皱纹按寸称量,掖着成斤成斤的沧桑,你仿佛能从这么一张脸上窥见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又仿佛那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驼背老人,那种惊骇感只是从心底升起的妄想。
那双浑浊的、掩在厚厚的眼皮下面的眼眸,似乎把一切事物和想法都衬得轻浮。
秦一悻悻地把头转回来,调整呼吸,却听见贺琛欢低低地开口,轻声道:“发现了吗?”
“发现了什么?”秦一也压低声调,像一对情侣当街咬耳朵私语。
“这里的人,”贺琛欢答道,“我上次看到这么多人同时有那么一种的面相,还是在传销窝里。”
他们现在要去一位当地颇有名望的豪绅家里,这名豪绅和前镇长交往甚密。十塔没人相信前镇长只干了贪污受贿的小事情,在十塔内部的会议上,有人直接了当地道:“这个小镇和皇城颇近,人口普查和异能比例和正常情况相差甚远,明明靠近皇城却十分闭塞,我不相信这儿只有贪污受贿这么简单!”
贺琛欢开始还为他们的激动而感到新奇,后来想想就明白了,在摩尼埃尔选择去十塔工作而不是政府的,多半是评级高而家世不太行的草根精英,异能研究简直是在砸他们的饭碗:毕竟如果财富权势能创造高评级异能,他们就彻底和贵族子弟没有竞争力了。
这名豪绅面相不善,嘴角下垂,瞎了一只眼,还是断眉,五大三粗,很像个从良的江湖土匪,贺琛欢和豪绅简单寒暄了一下,当被问到秦一是谁时,贺琛欢说这是他的小弟。
秦一做圣子时不怎么露脸,经常穿着斗篷,是少爷或家主时更是深居简出,摩尼埃尔的许多贵族至今都从报纸上认识的他,在这座闭塞的小镇上,不认识似乎并不稀奇。
豪绅非常客气,马上招呼着自己下人筹备丰盛的晚餐,秦一跟着贺琛欢进门,没细听他俩到底在聊些什么,注意力放在了客厅里供奉的神女像上,神女在火海中起舞,身边是随着她翩翩起舞的白色花卉,花朵的样式不是十分常见,秦一似乎没在花店里见过。
“这是洋金花,是前朝皇后最爱的花,曾经种满了整个皇宫,”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是一个穿着繁复白裙的少女,头发乌黑,眼睫很长,“先生,您也很喜欢这种花吗?”
贺琛欢似乎已经和豪绅越走越远,进了一间屋子,进屋前还和他比了个自己在外面乖乖待着的手势,秦一没把目光从神女像上移开,“我没有见过这种花,不过这幅画把花画得很好看。”
“这是当然的,”少女道,“我父亲花了很多钱才买下这幅画,特地供奉在这里。您是父亲的客人吗?”
“坦白来说,我是您父亲客人的跟班,”秦一俏皮一笑,“你看我面相这么年轻,像是会被你父亲邀请,和你父亲合得来的人吗?”
“可是刚刚那位看起来也很年轻......好吧,看起来是比你成熟点儿。”女孩眨眨眼,“如果你感兴趣,我家后院有一整个院子的洋金花,很漂亮,我们专门请了异能者调整,保证它们终年不败。”
秦一摇了摇头,拒绝了少女的邀请:“坦白来说,我对这副画更感兴趣......我想这应该不是教会的圣女像吧?我没有在教会里看过类似的图像。”
“您是那位住在摩尼埃尔的神明冕下的信徒吗?”少女的眉头微微皱起,看得出来她此刻变得不太高兴,“如果是这样,很抱歉打扰到了您。”
“是,但不完全是,”秦一斟酌了一下,道,“你知道,摩尼埃尔大多数人都信那位神明冕下,你要是不和他们一起定期去教会晃一晃,会显得你这个人很不合群。”
“真是令人作呕的信仰垄断,”少女轻哼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不少,“平民都知道商业垄断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坏影响,那位皇帝却还放任信仰垄断,你不觉得这很愚蠢吗?”
“小朋友,谨言慎行,”秦一笑着,“尽管我和你的观点差不多。”
“这是洋金花女神,只要向她祈祷,供奉自己,她就会庇佑我们,”少女转过脸,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虔诚,这表情秦一见过无数次了,这表情属于真诚信仰着的信徒们,“我是她的信徒、我们一家都是。”
“信仰神明冕下的人介绍自己信仰的时候都很诚惶诚恐,”秦一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点,“但是你在介绍这位女神时似乎还挺放松的。”
“放松才是对的,”少女转过身,露出了一个鄙夷的表情,“一个合格的神明应当平易近人,甚至就是人——只要努力,人人都是洋金花女神。”
“你们向女神供奉什么?”秦一看着这副女神像的脸,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财富、食物、还是你们后院种下的洋金花?”
“有什么供奉什么,”少女双手抱臂,她的手臂雪白,整个人似乎和画像里的女神有微妙的相似,“我们不像那位所谓的神明冕下那么讲究,我们供奉讲究的是心意——心意到了,女神自然会显灵。”
心意到了,女神自然会显灵,有什么给什么,听起来倒是挺和善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很容易出大问题,怎么判断心意到没到?靠给得够不够多?甚至也可以说,如果女神显灵了,那你心意就到了,如果女神没显灵,那就说明也就那样,这逻辑堪称强盗。
这小姑娘估计是在温室里养大的,她要是有什么好气运,可能不是靠什么所谓的洋金花女神,而是她那五大三粗的豪绅父亲。
秦一没再答话,却见那少女小心翼翼拽了他的衣服边角:“那个,先生,你长得好好看啊,我可不可以问问你叫什么?”
小姑娘说话的语气略有些羞怯,耳朵似乎也半红不红......十足的小女儿姿态,秦一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他答道:“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少女愣住了。
“我原本是个在摩尼埃尔拉小提琴的街头艺人,”秦一一本正经地和小姑娘胡说八道,“有一天拉琴没搞到钱,晚上没饭吃。这时候他就出现了,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问我会不会拉圆舞曲,我赶紧说会的会的,拉完他赏了我一个金币,我那时候没见过金币,就觉得他肯定很有钱,
“那时候行业不景气,街头艺人内卷得很厉害,我怕这个金币是我最后的收入了。我心一狠就扒住了他裤脚,求他赏个家仆的位置当当,我什么都能干,能做家务能擦地板能做饭。”
“......然后呢?”少女彻底愣住了。
“然后他看我瘦胳膊瘦腿,说我能干什么家务,就是长得还可以,包装包装能去做个歌剧演员。但我估计只对音乐敏感,一旦带上台词肢体动作之类的啊,我就不行,去了剧院好些天,只能在幕后给男主角假唱,太憋屈了,于是我就和他撒娇说我不去了行不行啊......”秦一非常投入地接着胡说八道。
“......撒娇?”少女抽了抽嘴角。
“嗯对,小朋友你不懂,面对金主要谦卑,要有态度,”秦一的表情一秒变严肃,“他也觉得假唱太憋屈,所以就给我接了回来,天天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给他拉小提琴,心情好的时候陪吃陪聊陪睡,他也一直没给我起名字,就叫我小提琴宝贝。”
“陪吃......陪聊......陪睡?!可你的仪态并不像个流浪艺人......”少女整个人似乎都不好了。
“因为他把我接回家的时间早啊,”秦一似乎胡说八道得非常入戏,“没错,他是大富婆,我是他包养的小白脸加童养媳——”
秦一话还没说完,发现贺琛欢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搂上了自己的腰,笑容里说不出的不怀好意:“聊完了么,我的小提琴宝贝?”
“咳,聊完了,聊完了......”秦一一时间做贼心虚,乖巧的样儿还真像个被包养的小白脸,但他虽然表情乖巧,可那足足一米九的身高总让人觉得这个场景十分微妙。
贺琛欢似乎也发现了这种微妙,有些咬牙切齿似的道:“我的小提琴先生,当初真该克扣克扣你的伙食,长这么高都没小时候好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