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朋友,你应该也认识,就算不认识,你也应该听说过,”贺琛欢将那一沓资料放在一边,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秦一,秦一总觉得这个行为是他刻意的蛊惑,“你长姐离职后,接替她守边疆的人叫马涵哲,是不是连名字听起来都很正统、很嫉恶如仇?”
“......相较于贺老师您的名字来说,确实是很正统的名字,”秦一回视,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抓住了贺琛欢的话外音,“怎么了?您的这位朋友,和刚刚那位镇长在一些方面很像吗?”
“是啊,尤其是在正直这方面,”贺琛欢的笑意收了,脸上开始浮现出几分嘲弄的神色,像是某个层层包裹的洋葱剥去了漂亮的紫色表皮,露出一层苍白的颜色,“饱含着教科书般丰沛的正直感,好像随时等着什么机会要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蹦出来的敌人打上一架,全世界有污点的人都是他们嫉恶如仇的遐想敌......”
秦一刚准备说些什么,却见贺琛欢的眸子眯起,那嘲弄的神色转瞬变得凉薄了不少,“感谢这些拥有太阳般光辉的人们,正是在这些人的光辉照耀下,魑魅魍魉才心生恐惧、速速现形。”
坦白来说,仅仅半天的照面,即便是再擅长以细节分析整个人个性的人,也不敢轻易对他人下论断,秦一自认自己还算了解他老师,贺琛欢谨慎、油滑,非必要很少流露自身对他人或社会的看法。即便说了,也会给人以浓烈的“我根本没有任何看法,如果你实在想听,那我给你念一段教科书上的话”感,说话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亲爱的,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秦一还在走神,贺琛欢却晃悠到了他面前,单膝跪在秦一面前,胳膊放在秦一的腿上,“当恋人在你面前和你说他朋友的坏话的时候......正常不是应该附和或制止吗?”
“你真的在说坏话啊,”秦一微微弯下腰,以一个笼罩的姿势和贺琛欢对话,“喔......原来我也有机会被贺老师撒娇吗?我需要做什么,亲亲您说不要难过吗?”
“......你可真是,”贺琛欢黑了脸,似乎失去了八分意趣,站起身往身后的床上一趟,半响才出声道,“......他是我一个很好的兄弟,至少曾经是。”
“看出来了,”秦一把桌上的资料拿过来,随便翻了翻,“你这坏话说得实在是很不走心,有点像唱诗班的那帮小朋友,又想和我说同学的坏话又不想让我真的觉得同学很坏。”
贺琛欢一顿,似乎是被这个“唱诗班的小朋友一样”这个形容给噎住了,又似乎是主动向他人表达一些不太美好的经历让他感到微妙的不适感,他缓缓道,“我们曾经一起在一个不太美好的环境里生存过......具体是什么环境现在不想说。”
秦一轻轻地“嗯”了一声,翻过一张,似乎被纸上的数据吸引了注意力,嗯得有些敷衍。
“然后我们为了从那个环境里逃出来,不得不让其他的人陪葬。”贺琛欢道。
秦一翻页的手一顿。
“多年之后,又发生了一个事件,我动手杀了没有必要杀的人,”贺琛欢语气变得波澜不惊,“然后这位姓马的人愤怒地抓住了我的领子,质问我十几年过去,居然还是冷血得恶心。”
秦一盯着躺在床上的贺琛欢,而贺琛欢看着天花板,没什么表情:“冷血和恶心,这种词三流小说作者都不会用了,因为这两个词太乏味,会给人一种写作的人很没文化的感觉,让人物显得很廉价。”
贺琛欢停了一小会,又道:“如果我是小说作者,我想我会用病态、残忍、作呕一类的形容词,虽然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但是总比冷血或恶心好。”
似乎半响没听到秦一的话,贺琛欢又接着道:“他这个描述让我觉得我很廉价。虽然从内容上来说没什么问题,毕竟无论是再迫不得已,确实是一条条人命,而我没有对这些人的死亡展现足够的敬畏。”
一个人,无论是有什么多了不得的苦衷,多悲惨的经历,似乎都应该对生命有敬畏之心,面对一个生命的消逝,至少应为它感到悲伤,哪怕是兔死狐悲。
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矫情地滴一两滴眼泪,有时候甚至一滴都滴不出来,好在摩尼埃尔普遍缺乏道德,他的凉薄成为了一种高贵的体面。
秦一把资料收好,在贺琛欢身旁一起躺了下来,贺琛欢偏过头,看见他侧过身开口问道:“贺老师晚上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没有,怎么了?”
“没有的话,我们......”贺琛欢看见秦一已经摆出了“聊聊”的口型,又临时变卦,把话收了回去,临时拐成了:“我有些困了,要不要早点休息?”
“你真是够不慌不忙的,”贺琛欢笑了,“正常人第一次出任务,都是急急忙忙地想要把任务做完,希望自己第一次成绩好看点,或者紧张地问我需不需要轮换守夜。”
“你还带过别人出任务?”秦一眯了眯眸。
“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毕竟对于A级来说,带人只是在添麻烦,一带就带一堆。”贺琛欢笑起来,“可是秦先生,我还没有洗澡,现在身上都是灰尘和汗。”
秦一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滴落下来,金色的眼眸盛在水雾里,像是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似乎是眼睛进水了,他习惯性地揉了两下。
贺琛欢靠在床头,将他的头发拨到耳后,他的头发稍微有些长了,最近太忙,导致他没注意到要去剪一下头发,额前的碎发有些影响他看小说书。
......贺琛欢可能是看小说成瘾,衣服和生活用具没带多少,小说倒是带了两本,他情绪似乎调整得很快,可能洗澡和阅读都能让人心境平和。
秦一换了睡衣凑过来,贺琛欢从善如流地把书放到一遍,顺势就接了个吻。
贺琛欢分神了一瞬,想起了归海煜的恶狠狠的吐槽,觉得对方某种意义上说得挺对:他们确实比较没羞没躁——本来也没什么值得害羞的。
他俩在一些方面上很像,连凝视对方的眼神都如出一撤,反复勾勒,反复在心底描摹,静默又无声,又好像品读千千万万也不够——似乎爱情应当是虔诚的,**是爱情的附属产物,因此相较于强烈的爱欲,似乎更喜欢柔和细腻的吻。
贺琛欢觉得秦一像是一个可爱的瓷娃娃,看起来似乎少年老成,但其实相当纯粹,涉世不深、还保有相当程度的善意和天真:并苦于自己的善意和天真。棕色稍稍带一点微卷的头发和金色眼眸,是很阳光的长相,却有一种浓烈的易碎感。
真是奇怪——同样的情况放到别人身上,他会觉得对方挥霍好运气,恶意地揣测,心想对方仗着自己被爱浸泡着长大,幼稚又令人生厌......甚至会在心底产生微妙的嫉妒。
......真是神迷心窍。
贺琛欢闭上眼眸,准备就这么睡过去,从秦一的角度来看,他像个撒泼完获得了零食,因而餍足的猫咪。
贺琛欢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怎么正确地表达感情是一种罪过吗?
他以前的所有感情经历,很大程度都源自对书本和他人的模仿:这听起来真是太不政治正确与符合常理了,简直就像是某个不懂事的孩子自以为是的言语。但事实又确实如此,毕竟如果不去模仿,他所以能想到的表达喜爱的方式只有简单的拥抱、接吻和礼物。
他不是个记性很好的人,做事情经常需要依靠便利贴,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更记不住别人的,他不擅长制造惊喜,也不擅长在细节处体现对他人的关心,很多时候也注意不到对方细微的情感变化,就算注意到了,也不知道它究竟具体代表什么意思。
......他对人们的恶意是如此得敏感,对于善意却又如此得迟钝。
好在大多数时候他都不需要在乎对方能不能和他建立良好的亲密关系,他的好朋友大多数知根知底,无需多说——可现下有一份和别的感情联系都不太一样的亲密关系,他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又不敢太露怯,这种陌生的感觉近乎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似乎一个恋人应该坦诚、包容、忠贞,但是第一个词他就已经做不到了,他不喜欢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别人听,因为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卖弄的意味,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对别人的生平不感兴趣。
他难得胡思乱想了一回,成功从半睡半醒变成了醒,在半夜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人的睡颜,不由得在心底感叹:真是另一种形式的同床异梦。
......还是别想那些乱七八糟,好像思春期的小姑娘似的,不至于,赶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