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失踪案的时间跨度到底有多长?
秦一不清楚。他第一次接触所谓的人口拐卖是在心智尚且还未完全成熟的幼年时期,他刚拿到F级评级,坐在从秦公馆驶往乡间的马车上,马车以及驶往城市的边缘,沿途只有破败的商铺和艰难支撑着差点就要散架的房屋,马车上只有懵懂的他、尚且还亲切的父亲和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女。
那时候初尝人间冷暖的他还看似乖顺地坐在马车上出神,实际上满脑子都是拿着勋章嘲笑他的秦淑、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的母亲、还有旁系子弟们的嬉笑怒骂......那时候的他觉得歉疚,尽管他也不是那么地清楚他为何要歉疚,在歉疚什么。
父亲看出了他的沮丧,撩起车帘,让他看集市上热闹的景象,絮絮叨叨地和他说气球是怎么制作的,生活系的异能者怎么裁衣穿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小到糖葫芦大到政治都说:希望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小小的秦一看着飘起来的破布旗子、满地的瓜果碎屑还有垃圾、拿着手帕朝着驶过的马车抛媚眼的妇女,最终却把目光落到了街头角落里蓬头垢面的小流浪汉身上。
说是小流浪汉,其实他看起来比小流浪汉体面一些,头发乱糟糟又沾着脏东西,但并没有长得盖过眼睛,衣服虽然破败,但其实能够蔽体,甚至一定程度上能遮掩他的身形。以那时秦一的眼力,他甚至看不出此人是胖是瘦,他拉住了父亲的袖子,问父亲:“那个孩子也是因为评级太低被家族丢出来的吗?”
马车还在继续行驶,那个小流浪汉已经看不见了。秦戎并不知晓到底该怎么回答这么一个问题,怎么回答似乎都显得不够巧妙,他似乎应该首先纠正评级低并不能让一个孩子被丢弃,但实际上秦一确实是被“丢弃”了,也确实是因为评级低;然后他也应该告诉孩子只有大家族才会有这种情况,但是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因此厌恶大家族,厌恶秦家;最后他又觉得这个问题深挖起来其实有点“何不食肉糜”,有那么一丝小少爷不懂民间凄苦的意思......
教育孩子是困难的。孩童通过眼睛、耳朵、鼻子、舌头、手认识世界,你不知道孩子那不到一米的视平线上下到底能看到多少东西,成年人关注脸颊、发型、西服领子,孩童看到沾了污渍的袜子还有有了一个小裂口的裤脚......你不知道长时间处于一米高的世界里,孩子会形成什么样的思维。
在秦一的视角里,自己的父亲顿了那么一下,然后摸了摸他的头,父亲的手掌夸大,手上的热度令人安心。秦戎最终只是笑了笑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以后你会明白的。
听起来很敷衍,是的,似乎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以后你会明白的”来回答,和这句话配套的还有一句“你还小,所以你还不懂。”秦一不想听“以后你会明白”,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他觉得这个世界虚伪又残忍,但是大人们却喜欢自欺欺人与粉饰太平,秦一想,他这么说只是任性地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的难过......以一种别扭又不懂事的方式,趁他还是个孩子,还能说一些没有道理、傲慢的话。
他当然知道那应该是一个流浪汉,不过大概不是因为评级低被丢出来的,而是因为没有饭吃。母亲说过这样的话:“受点委屈又如何?那些平民有多少孩子会因为吃不上饭被丢出去,家族给了你这么好的待遇,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
就是因为如此,因为痛苦得不够合群,不够惨绝人寰,算不上最痛苦的人,所以就没道理委屈。
秦一拽了拽父亲的衣角,说那孩子看起来可怜,很饿,父亲可不可给他一点吃的,秦戎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于是招呼着停车,让马车夫去附近唯一的面包房买了几箩筐的面包,施舍给了流浪汉和穷人——或者说,相对较为身强力壮的流浪汉和穷人,秦一和父亲站在阴影处看着人们抢夺面包,那个他一开始就注意到的小流浪汉吭哧吭哧地啃着面包:他体力还可以,追了过来,抢到了一小块小的面包。
然后他们看到有个大汉拽过那个男孩,劈头盖脸地骂他,说他不好好乞讨,说再不好好乞讨就把你双手都剁了,秦一抬起头,看见父亲的眉头一皱又舒展,低头问他现在上车好不好?
好,当然好,可是他那一向非常善良的父亲为什么会当做没看到?
他坐在马车上,晃着双腿,小皮靴在地上晃出可爱的影子,他问父亲为什么会看到了当做没看到?那样的行为和对话可一点也不像正常的父与子,倒像是人贩子和被拐卖的孩子的对话。
他的父亲看着他,像是在用眼神询问既然你知道这个,刚刚为什么会提出那样的问题?却又释然了,为自己的孩子终于从沮丧中脱离而感到高兴,父亲道:“不是像,是就是,那个人大概有案底,我好像在骑士团的监狱里见过他,很有可能是重操旧业。”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
秦戎没说话,却让秦一把袖子捋起,露出他干净洁白的手臂,没有明显的肌肉,有着孩童特有的柔软,秦一不解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秦戎问他有没有仔细观察那些抢面包的人,秦一说没有,觉得观察流浪汉抢东西对流浪汉们也许不礼貌,可能有人不想被人看到抢东西的丑态,秦戎又摸了摸他的头,笑容又温和了一些。
秦戎撩起车帘,让秦一一边看沿途的人,一边听他说,他说这些忍饥挨饿的贫民,不少都是皮包骨头,就算有肉也是不健康的虚胖,就像你看到的这样,皮肤都苍白、甚至磕碰着乌青,因为营养不好,总也好不透,他们的肉不会长在对的位置上。
可那个流浪汉,居然能用破烂的衣服遮掩他的身形,被大汉抓出来的手臂上既然还有扎实的肌肉,流畅、自然,甚至可以想象洗去脏污后可能是美观的,缠上的纱布上有血污,可纱布的材质看着一点也不像粗制滥造的布条——大汉是人贩子,可孩子未必是“被”拐卖。
父亲说那孩子很可能是个从贫民窟爬出来的孩子,虽然他对此感到唏嘘,却不得不承认那么小的年纪能有那样的手臂和动作习惯,说明不是善茬,比起那孩子,他更担心大汉的安危,毕竟当初能被直接进监狱,就是因为虽然看着唬人,那大汉一点也不能打。
这么说似乎更不合理了,但是秦一并不想戳破那一丝微妙的不合理,他问:“那他会死吗,父亲期望这样的人死吗?”
“帝国法律里拐卖儿童不至于死刑,”父亲说,“所以我不喜欢帝国法律。”
再然后就是长大之后,秦淑告诉了他那位南国的公主最后的结局,和罪大恶极的部分死刑犯们一起,被丢给了何家,当然,何家必须保证他们的实验是致死的。这是不折不扣的人口贩卖和人体实验:尽管它看起来像是官方行为。
还有成人礼宴会之前他去收藏室里欣赏了历代家主的收藏,里面有漂亮的扇骨、有华美的兽骨雕刻,角落还有一尾漂亮的人鱼骨。上半身被封在树脂里,还是漂亮的人面和上半身,下半身是雪白保养得当的骨头,骨尖闪着锐利的光。
那张脸是好看的,柔美的好看,树脂里,每一根微卷的发丝都那么清晰——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美感,秦一在那一瞬间理解了为什么皇城会为这么一条人鱼疯狂,不过一条使用异能死去后的人的尸骨买卖算不算人**易?也许是算的,无论活或者死,这场交易都有关生命。
帝国,繁荣而昌盛的帝国,前朝压榨百姓,依靠高压政策治国,将高级异能持有者视作异端,最终被不堪忍受的人们和异能者联手推翻。如今建立的帝国,给了所有人出人头地的可能性,只要你或者你的亲戚异能评级够高,依靠异能完成整个国家的建设:最终发展出来的帝国不践踏平民的尊严,但践踏生命的尊严。
往前推,人口失踪案可能最远能够追溯到开国,那时候就有机构想要探究异能产生的奥秘,用前朝抵死不投降的异能将领来做所谓的科学实验,在最近的时间里找,戚家那通人性的猫咪,永远都在做实验的何家,都是人口贩卖和异能不确定性的极大受益人。
秦一在听完归海的那句“那是我妹妹的尸骨”后陷入了一瞬的沉默,脑里闪过了很多东西,他想到了遥远的孩童时代和自己在音乐会休息室里读过的书,他摩挲过自己手指,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地说:“......很令人唏嘘,如果您需要,我们把您妹妹的遗骨送回您的身边。”
“......我知道这么说并不能,”秦一话音一顿,他和归海煜四目相对,秦一略有些不合时宜地突然道,“我想那位品格你不欣赏的殿下,如果她所做的一切都落实,可能会名留青史。”
“......我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人活一世,可能真的不能一辈子都做咸鱼,就当是为我妹妹,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她真的能名垂青史。”归海煜点了点头,敲了敲桌面,“多余的话不说了,我们接着看案子吧。”
芙洛俪兰,太子当道,十几岁时就提出异能登记制度,如今已经成年,和太子分庭抗礼,于是就开始着手对藏污的旧贵族们下刀。
秦一分神了一瞬间,想了一下:梦里他在登基仪式上并不清醒,芙洛俪兰用一米五的个子登基皇位的时候,这位好强的女皇会不会让群臣都跪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