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的父亲单名一个戎字,据说原本是绒毛的绒,后来觉得太女气,就改叫了戎,再后来入赘秦家,就叫了秦戎,人们会尊称他一声戎先生。
不过无论是戎还是绒,这两个字都和他搭不上什么关系,他既不喜欢时装也不喜欢兵马,他只喜欢拉小提琴给别人听,当别人为他的小提琴声感到愉悦时,他就跟着愉悦,他的梦想是用音乐来拯救所有深陷悲哀的人民。
秦一因为评级原因和父亲四处游历那几年,大半时间都是在等待父亲演奏完然后带他回家中度过的,他在音乐会的休息室里读完了整个皇城所有的报纸、流行小说甚至教科书,甚至去研究了父亲收到的花们分别有几瓣,平均多久才会枯萎,以及什么人经常送花,送的花大多是什么样的。
他知道母亲每次都会给父亲送花,一水的红玫瑰,每次都是十一朵,不多不少,用金色丝带绑着送过来,像是代替她出席了每一场音乐会,父亲会把大多数收到的花送给听音乐的孩子们,独独留下那十一朵红玫瑰养在花瓶里,甚至会惊喜地照顾它们。
十一朵代表什么呢,代表一心一意也代表一生一世,秦祺的野心和贪婪大家有目共睹,但在爱情这件事上,她似乎遏制了她的野心和贪婪:我只要你,我也只要一世。
秦一有时候回忆起那十一朵红玫瑰,会觉得很有趣,他那薄情的母亲似乎全部的情感都奉送给了他亲爱的父亲,他和秦晟比起所谓“爱情的结晶”,更像是“为了繁衍后代和家族诞生的商品”。秦淑幼时被当做花瓶培养,秦晟被当做傀儡和挡箭牌,至于秦一——秦一从未从母亲那儿感受到过什么亲情的温度。
怀着一种微妙的心理,幼时的他一度非常热爱看红玫瑰的枯萎,因那几年母亲从未来看过他,也没给他送过礼物。他觉得难过,他也想得到母亲的温暖,但他同时又耻于嫉妒自己的父亲。
你看,就连最纯粹的孩童也是有一些卑劣和羞耻心的,可皇城的报纸总是在宣扬一些十全十美的人物,由己度人,小时候的秦一觉得新闻的撰写者都是一群谎言艺术家。
他就在空旷安静的休息室里长大,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快乐和忧伤,四年的时间对孩童来说太短了,除了经年累月的乏味和无趣以外一无所有。
他的父亲社交圈匮乏,只有母亲、戎家的人,教堂里的修女牧师们,他的父亲经常把神明冕下挂在嘴边,用一切华丽的辞藻去赞美这位养育他长大的人,对于神明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猜测和想象填满了秦一的半个童年,现在,他见到了神明冕下本人。
神明冕下从上到下都是白色的,甚至白色得有些刻意,如果眼睛头发和皮肤是没法改变的,那么穿白色衣服和鞋子就不同了,要知道,即使是在衣服样式最丰富的皇城,也很难找到一件没有任何其他颜色花纹的白衣服。
神明冕下站起了身,又觉得站起身有点累,拍了拍神像的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然后又坐下来,抱着膝盖眨着眼睛看着他,像是某种温和的小型食草动物,和父亲对他的描述大相径庭,秦一一直以为神明冕下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眼前这个神明虽然也慈眉善目,但显然并不老。
秦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神明的招呼,神明冕下点点头侧头偏向神像的另一块衣角:那里是另一块绝佳的坐着的地方,秦一抽了抽嘴角,但他确实有一些腿酸,于是就状似乖巧地坐了下来。
“我从最开始就知道他活不过四十岁,”神明冕下淡淡开口,用他那双没有一点颜色的眼眸偏过头看他,无视了秦一瞳孔的缩放,“我捡到他时他才多大?让我想想,比你还要矮一些,应该也就四五六岁的样子。”
神明冕下说,他是在冬天捡到那个孩子的。
秦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此刻他能做的只有倾听,倾听他父亲的年少时的故事,听故事和读故事都是种奇妙的事。
神明冕下说,那个时候他看着就很脆弱,瘦弱得皮包骨,像是某种用骨头拼出来的真人娃娃,眼窝深陷下去,嘴角破了皮,全身上下都是各种各样的伤痕和冻疮,头发像是泥水里滚过的毛线团,那么得可怜又那么得惹人嫌恶,孤儿院也不想要扮相这么难看的孤儿。
其实他不该把他捡回圣殿的,这个世界上孤儿那么多,比他更丑陋狰狞挣扎着活下去的孩子那么多,圣殿不该偏爱任何一个孩子,就像神明不该偏爱任何一个人。
但他还是把他捡回去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他想看看这个孩子的眼睛,他莫名地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地方——神明冕下说,你的父亲的一些骨架和面部轮廓,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他为这个孩子做了全身检查,那个时候就知道这个孩子活不过四十岁,神明冕下微笑了一下,对秦一说:“你不要这么看我,圣殿的确有能力拯救每一个孩子,我也的确有能力让你的父亲能活过四十岁,但是我们没有理由去救他,这是他的身体,他的命。
“如果他遇上好心的富人,他也可以得到妥善的照料,但是没办法延长自己的生命,孩子,你以后会明白,教会有能力也不能做太多超出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限度的事情。”
秦一不置可否。
“不过我还是送了你的父亲一份礼物,”神明冕下眨眨眼睛,“我一根根重塑了他的骨头,用你们口中的神力改造了你的父亲,这就是他A级的由来。”
秦一张了张嘴,半响憋出了一句话,“......您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神明冕下直接道:“我帮小戎转给给你一些遗物,告诉你一些你可能猜想不到的真相——以及来问问你想不想提前加入教堂。“
“什么真相?”秦一低头接着摆弄他的白玫瑰胸针,白玫瑰的花瓣被弄掉了一瓣。
“比如......你在你的父亲死亡时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很久,有关未来的梦?”
秦一停住了作弄花的手。
“那是你的父亲留给你的礼物,”神明冕下哈了口气,半眯着眸子古井无波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困地打了哈欠,这位超脱终生之上的神明,就算宣布“遗嘱”也看起来颇为不走心,“我按照这个世界的发展轨迹推演了一下如果你是个傻瓜会度过怎样的一生,依照你父亲的要求,塞进了你的梦里,
“你的父亲说智慧是幸福的绊脚石,而经历是最宝贵的财富。也总有一些信徒和我说她们想做一无所知的傻姑娘。怎么样,小朋友,你的梦对你来说幸福吗,或者说,做完了这么一个梦,能让你未来活得更幸福?”
......不幸福,也许并不会。
秦一近乎一瞬就在心底得到了答案,但他并没有立刻说出来,他看着神明,神明微笑着看着他。神明冕下的笑容无善无恶,对他的答案似乎只是秉持着朴素纯粹的好奇,既不准备加以评价,也不准备干涉他的想法。
他在梦里浑浑噩噩,梦醒后又满腹迷惘,说到底,纵使这个梦强行拔高了他的心理年龄,他在本质上依旧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无论贫穷或富贵,本该欢天喜地地期待自己十一岁生日的孩子。
他看着神明,像是透过神明的眼睛看到了那个梦里的自己:看来幸福的确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他选择了沉默,不发一言,缓慢地将翻涌的情绪压在心底——这是他在梦里养成的习惯,因为一个合格的家主和傀儡不能让他人读懂自己、也不该有多余的负面情绪。
所以,也许,对于这场葬礼他不该感到难过,因为现实里,他的舅舅和他并没有什么交集。
神明冕下似乎从他的表情和行为上找到了答案,于是他不知道是因为体贴还是完全不在乎地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问他想不想来教堂学习,他可以给他免试,可以让他直接成为教堂的圣子。
秦一抬起头,看向温和又慈悲的神像,神像慈悲又温和地看着他,他觉得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情,他突然漫无目的地想:归海先生最后会怎么处理那些海盗的呢?
归海先生应该不喜欢自己的过去吧,没有人会喜欢残忍的过去,同样也不会有人喜欢残忍的未来,秦一摸了摸自己胸前的白玫瑰,突然觉得他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经历了他人一辈子的人生。
——经历是最宝贵的财富,智慧是幸福的绊脚石......秦一想,我不想要自由了,我也不想要别的东西,也许我本就该走向梦里的结局,他混乱地想,又或许他就该待在这座冰冷而空旷的圣殿,就像也许他愚蠢得无可救药,不然为什么在这一瞬间如此地惘然?
“好啊,”他说,“我想要留在圣殿里,我想进入教堂,皇城的那些学院还需要入学考试,实在是太痛苦了,还是直接在圣殿学习比较快乐,神明冕下,我应该不需要回家拿衣服鞋子和生活用品吧?”
“不需要。”神明冕下摇了摇头,“你不需要带任何东西,圣殿里什么都有。不过我很惊讶,毕竟秦家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应该是个相当棒的地方,你愿意离开贵族世家来教堂成为一个牧师,真的很出乎人的意料。”
“出乎人的意料,”秦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出乎人的意料,但没出乎神的意料,对吗?我可一点也不觉得秦家是个很棒的地方,更何况,教会的圣子,它的意义远超过一个简单的牧师吧?”
陈年篇到此结束——接下来就是十年之后的事情啦,恭喜秦一小朋友终于成年,可以快快乐乐地准备谈恋爱了,顺便一提,本文是块裹脚布:又臭又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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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chapter 24 停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