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贺琛欢来说,世界是由浓稠的黑,死寂的白,刺目的红,和其他乱七八糟的颜色组成的,这些花里胡哨的颜色充斥在他的周身,世界纷乱混乱得令他厌烦。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是一个辨不清颜色的色盲,他希望他眼睛里的世界只有一片荒芜的黑白色,那种沉闷的、单调的世界令他安心,他不习惯多彩丰富的世界。
“我没有任何心理疾病,也没有任何自虐倾向,我身心健康,大脑发育水平正常,更没有严重的童年阴影,所以麻烦您不要用怜悯或同情的眼神看着我。”他不止一次在坦白自己的喜好后获得对方微妙的眼神,他也不止一次在心里这么对对方说道,但是他最后还是只是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不动声色地绕过这个话题。
再后来,他不再说出自己的真实喜好。
人们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喜欢“黑白”的人?贺琛欢不止一次在心底疑惑,有人喜欢神明就有人喜欢恶魔,有人喜欢盛放的鲜花就有人喜欢枯萎的野草,它们不过都是不同的客观事物,一个人最终会喜欢什么就像是赌场上的骰子,难道不该是随机且彼此包容的吗?
再后来,他不再在乎这种问题。
他把自己家里刷成一个只有黑白的空间,深黑色的地砖,褐黑色的墙面,深灰色的餐具,象牙白的餐桌,除了他衣柜里那些需要穿给别人看的衣服,他的家里没有彩色的东西。
闲暇的周末,他会去买上一束开得最好的红玫瑰,卖玫瑰花的小姑娘会告诉他开成这样的玫瑰在家里放不了多久就会枯萎,建议他买花苞,他说没关系,然后把那株玫瑰带回家,然后他会在玫瑰前坐上一天,什么都不做,看着它的花瓣缓慢干涩。
接下里的几天里,他一有空就去看玫瑰,欣赏它的枯萎,等到花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后,及时把它处理掉。
他欣赏极致的黑白、红色的枯萎,这是他秘而不宣的怪癖。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否算病态或不正常的,但他知道自己确实不太合群。
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幼年,那时候他经常去教堂,教堂开放且宽敞,他不需要偷偷溜进去,他可以光明正地、昂首阔步地和所有有父母牵着的孩子们一起走进去。教堂很漂亮,有好看的壁画和好看的人。
“我相信所有来教堂祈祷的人们都渴望着美好的未来,真诚地信仰神明,真诚地拥抱温暖和阳光。神明殿下善良、慈悲且博爱,每一个人都能从对神明虔诚的信仰中获得新生。”
主持祈祷的修女姐姐如是说。
贺琛欢坐在下面,扪心自问,他并不渴望美好的未来,因为大人们口中那些美好的未来并不让他觉得快乐,他也不信仰神明,因为神明从未赐予过他什么东西。
他觉得神明殿下残忍、冷血且傲慢,因为神明能因为人们信仰他这么干瘪的理由就原谅那些罪大恶极的混蛋,替受害者赐予他们荒谬的新生。
他也不想拥抱温暖和阳光,因为他喜欢冰冷和黑白的东西,温暖和阳光会赐予事物温度和颜色,温度和颜色令人觉得苦恼。
他去问他的母亲:“为什么我天生就和那群孩子们不一样,为什么没有孩子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为什么那群孩子用离谱又怪异的逻辑交流还能互相理解,为什么人们翻来覆去一直在说相同的事情?他们不会为此感到乏味吗?“
他的母亲看着他,勾起一个笑,这个笑容完美且无可挑剔,精致又礼貌、温柔又疏离,贺琛欢学着母亲也勾起一个笑,精致又礼貌、温柔又疏离,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相对而笑,像是画卷里一对互相模仿的深渊。
“因为他们是被神明眷顾的人,而我们是被神明抛弃的鬼。鬼生来有罪,赎完罪才能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那要怎么赎罪?”
“用鬼生而就有的无与伦比的智慧。”
“为什么他们是人,我们是鬼?”
“因为我们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那时候,贺琛欢看着这个一照面就说他眼睛颜色的孩子,无可抑制地想起了自己的曾经,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于是他就地编造了一个理由,期望能把眼前这个孩子骗住。
孩子眨着眼睛看着他,没说话,似乎在思索,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发呆,半响又开口说:“我还是有点害怕你,你可不可以坐下来和我说话?也许你坐下来我就不怕你了。”
贺琛欢坐下了,问小孩子为什么还是有点怕他。
“因为你的衣服是黑色的,”小孩子轻轻说,“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当有很多很多的黑色出现时,就会有人再也不出现了。”
贺琛欢顿了一下,缓缓问道,“那你喜欢白色吗?”
“很喜欢,”孩子似乎真的不怕他了,缓缓笑出来,“你也喜欢白色吗?那我们就有共同爱好了,你可以给我讲讲其他鬼的故事吗?如果所有的鬼都和你一样的话,那我也许以后就不用害怕鬼了!”
“......你见到过很多鬼?”
“嗯,虽然他们的眼睛不是红色的,但是他们的气质就很像鬼,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一直在哭泣,给我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非常、非常的不舒服,特别冷。”
贺琛欢听明白了,这是个见过很多场葬礼的孩子,葬礼上有很多穿黑色礼服的人,大家都忙着为死者哭泣,没有人关心一个对这个场景本能感到畏惧的孩子。
“鬼......是一种和人很像的东西,”贺琛欢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他们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思维,有时候和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大多数也不会主动害人,大多数人们误会了他们,他们并不效忠恶魔,他们只是忠于自己。”
“那他们想变成人吗?要怎么变成人?”
“他们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他们并不想变成人,但他们想要朋友。但是人和鬼不能做朋友。如果他们想要变成人,就要赎罪,然后被神明原谅,”贺琛欢看着他,没有哭,也没有笑,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怎么了,你不喜欢鬼,你是想要他们都变成人吗?”
“......唔,我不想,”孩子咬了咬嘴唇,“如果鬼不想变成人,而人又不能和鬼做朋友,而我又想和鬼做朋友......那我想要变成神,神明既然能原谅鬼,那么也一定能和鬼做朋友。当鬼不想要变成人时,我和他们做朋友,当鬼想变成人时,我就原谅他。”
太可爱了,贺琛欢笑着对虞净说,实在是太可爱了,那么小,只有七岁,就说自己要变成神,想要变成神的理由是想要和鬼做朋友。
虞净一脸我在听什么傻子说的傻子故事,摆出了一张颇为无语的脸,贺琛欢端详着她的脸,开玩笑说你这无语的表情和当年那个开门的修女简直一模一样。
“......近四年前的事情,你能记得清那个修女的脸?”虞净火了,“你搁这存心拿我开涮呢?”
贺琛欢乐不可支。
“你的可爱小神明现在处境可不乐观,皇女派了刺客去刺探虚实,归海家的那群海盗缺了心眼杀了船上的人,归海煜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八成会去把归海家全杀个干净,”虞净平复下来,“秦小少爷待在这么一条船上,死不至于,但多半要受伤。”
“对他来说,现在可不是最不乐观的处境,”贺琛欢接道,“等他回来之后才是真正的不乐观,他将要面对舅舅的葬礼,秦家家主的葬礼。”
葬礼,贺琛欢翻过来反过去地咀嚼这个词,品出了一丝宿命般的意味,皇城日报挥洒墨水,向整个摩尼埃尔宣告:秦家家主秦珏于家中自杀,未立遗嘱,一把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这个以百年为历史单位的庞大家族,一手扶持了开国皇帝,积攒下的财富足以买下半个帝国。族纹是双头蛇,族人则如同蛇一般冰冷又残忍——多么□□般的现实哪。
你会害怕他们吗?贺琛欢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想,你还会害怕那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吗?你还会畏惧死亡吗?你还会......因为想要和鬼做朋友而想要变成神吗?
虞净离开,合上了门,整个房间都很安静,贺琛欢觉得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愈发清晰了,他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上自己的眼睛,那鲜红色的,属于“鬼”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忽然加重了不少,于是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缓慢地把这口气吐了出去。
我在想什么东西啊,贺琛欢又觉得有些好笑,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太自私了,太自私了,贺琛欢想,我太自私了,但是还是祈祷秦一和秦珏不要有太深的感情。
不然......那他可就成了秦一的“杀舅仇人”的一份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