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秦尧所说的那些一无所知，大概他也会觉得这是一间再正常不过的孤儿院，孩童在操场上嬉戏，草地上堆着孩子们制作的花圈，门口的留言板上贴着便条，字迹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又一个孩童对未来的憧憬。
秦一看着这一张张糖果色的便条，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的少年时代没有写过这样的便条，没有这样温暖可爱的梦想，既不羡慕大人可以穿漂亮的衣服，也从来没考虑过长大了就可以玩积木玩到天亮这样的问题。说起来其实他小时候一度是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机器人的，这样就可以不知道劳累，不知道难过和痛苦，也总可以完美地达成别人对自己的期望。
神明冕下说他才二十岁出头，终归还是年轻，还有很多可能性。说得对，他多年轻，对这么多深埋地下的往事都一无所知，芙洛俪兰不比他大多少，但却远比他高明，毫无疑问他被这么多人一起蒙在鼓里，且蒙在鼓里的理由大概只是希望少一点麻烦。
......也许贺琛欢不是因为希望少一点麻烦。
秦一看着一张张便条，接着神游天外，一瞬间觉得自己这时不时的发呆，和那个梦里的自己时不时半睡半醒，也许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留言板后是大片的草地，留言板隔壁有一个小小的木屋，大概里面住着校工或者给人休憩。秦尧最后还是没忍住到留言板背面寻找了一下：自己当年贴的写了自己梦想的便条果然已经不在了。
秦一找院长拿来了钥匙，打开了地下室的门，陈年的灰尘和发霉的怪味弥散在空气里，洁癖发作的秦一只拿起了一个手电筒，往地下室里照着，出言道：“秦尧，当年你能发现船上藏匿着的血迹，现在你能从这里找到些佐证猜想的证据吗？”
“......也许您的异能更适合。”秦尧往前走了两步，但还是站住了，手电筒照出他在地板上印出的长长影子，他别过头来，“秦先生，你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你需要去休息一下吗？”
秦尧看见秦一的金色眼睛短暂地亮起来，然后又默默地暗淡下去。秦一转过身，踩上楼梯，轻声道：“走吧。”
秦一又一次看到留言板，堪堪在留言板面前停驻，只是这次稍有不同，他抬眼看见一个穿得陈旧的大叔向他冲过来，甚至还拿着一把刀，刀口还有寒芒。只是这个人看起来实在是太瘦了，或者说，看起来太羸弱了，以至于他甚至没考虑过这个人拿着刀子是对着他的。
秦尧在并不千钧一发之际捉住了这个人。
这种无惊无险的意外一时间让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秦尧将人押在地面上，转头看向秦一，想问他下一步的动作，最后还是堪堪住嘴，只是看着他。
秦一半蹲下来，和这个新鲜的刺客对峙，刺客咬牙看着他，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嘴里断断续续地蹦着话，反反复复说的都是我要杀了你。这状态甚至让秦一感到好奇，眼前这个人到底和自己有怎么样的深仇大恨？
“先生，”一滴冷汗从秦尧脸上落下来，“这人是个中了精神控制系异能的异能者......先生，他肌肉好像有不正常的畸变，我已经算是力气比较大的了，但这个人的力气时好时坏，有几下感觉我压根没感受到任何抵抗，有时候我感觉几乎控制不住这个人......”
秦尧看见秦一的那双手伸过来，然后，轻轻的，卸下了眼前人的胳膊。
然后把头颅往下一摁，头盖骨磕在地上的声音配着惨叫钻进耳朵，他后知后觉地听见秦一说：
“你可以松开他了。”
秦尧站起身，一瞬间有点儿微妙的尴尬，秦一的金色眼眸又亮起来，说道：“C级异能者，似乎长期遭受精神控制系异能折磨......而且这精神控制异能在他身上应该是连续不断地生效了十几年，如果因此而逼疯，倒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无论是不是无差别攻击，C级异能在大多时候都还是很危险的，赶紧联系骑士团吧。”
“先生......”秦尧指了指旁边的小木屋，“那里好像有个人想说点什么。”
秦一转过头，一个亚麻色衣服的中年女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像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秦一低头看向在地上的男人，他竭力地扭曲自己的脖颈往后看，好像那个站在木屋门口的女人是他的救命稻草。
“......对不起，对不起，”中年女人最终还是咬咬牙走过来，反反复复地表达着歉意，她的眼睛里也都是红血丝，似乎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把她压垮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秦一叹了口气，押着扭动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再把胳膊接上，似乎女人的出现给了这个男人某种非凡的镇定剂，他从一条案板上扑腾的活鱼样子变成了一条安静的死鱼。
“对不起，我弟弟对不起你们，”中年女人一副快哭了的神情，场面一度显得有些搞笑，“这是我弟弟，他，他意外疯了，总是想杀人......”
“怎么疯的？”秦一站起身，把刺杀他的男人直接从地上捞起来，这男人比他矮个十几厘米，双脚离地得颇有些滑稽。
“就......就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就疯了......”女人想上前接过男人，但看了看秦一的表情，又作罢，有些着急慌乱地立在那里，嘴唇近乎都要被咬出血来，但似乎眼前这两个人没有丝毫安慰的意思，秦一将“死鱼”丢给秦尧，道：“你住哪，我让他帮你把他带回去。”
“你......你不追究？”女人有些怯怯地问道。
“追究啊，”秦一擦了擦手，一瞬间觉得半指手套还是不够好用，下回还是换全指的好，“这里是全封闭的孤儿院，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这儿的校工，我就住这个木屋里，”女人低下了头，“然后我弟弟和我住在一起......平时他都很安静的，不会伤害到小孩子，还会保护孩子，院长默许我在这里照顾他......”
“姐弟情深，”秦一拍了拍秦尧的肩膀，“去吧尧哥，给这个爱护弟弟的女士帮个小忙，把这人运回去，我回马车上等你。”
下午两点一刻，帝国最破的港口迎来了它来自首都摩尼埃尔的客人。
与摩尼埃尔高调的秩序下暗藏着无数潜规则不同，这里是肉眼可见的鱼龙混杂，明明是最破最烂的港口，却似乎聚集着五湖四海的三流商人，叫骂和加码的声音在码头处重重叠叠。刚下甲板的贺琛欢四肢僵硬地就近择了家旅店，忍无可忍地奔进厕所吐了一通。
“十塔首席真是好惨的排面，”一个慵懒的声音靠在卫生间门口，笑得有点儿欠揍，“您老不适应出海还上船，可别说你是为了赶时间啊？”
贺琛欢接了水龙头的水漱了个口，略有些狼狈的样子和摩尼埃尔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嗤得笑出声来，擦了擦嘴角，“乌鸦别笑猪黑，你好意思笑我排面惨？”
声音的主人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可我是没身份的死人，你可是响当当的十塔首席和未来秦家主的......行，我不提这茬，今天就是来找你叙叙旧，上楼喝一杯？”
贺琛欢抹了把脸，在极端的时间内给自己折腾了套伪装，甚至带了美瞳，看得另一个人叹为观止。贺琛欢的声音哑哑地传过来：“最后一杯？”
“最后一杯。”
进了包厢，这个“没身份的死人”才把原先套身上的斗篷摘下来，露出的脸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在火海里”的俞常，他不咸不淡地唠叨着近况和家常，贺琛欢附和着，百无聊赖地开始尝试着从饮用的茶水里萃取极其微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毒素。
“认识你之前，我只知道药有三分毒，或者毒有三分药。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平常物什，哪怕是我们平时呼吸的空气，只要量足够大，依旧可以提取出致死的毒素，”俞常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按照道理来说你大概是无敌的，你这变态的异能到底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当然有啊，人海战术就可以，”贺琛欢笑了笑，似乎毫不在意把自己的招数的弱点告诉对方，“再大的提取范围，再熟练的技法，我毕竟是人，不可能不知疲惫没有止境地杀人。也不需要很多，一万吧，再多就处理不过来了。”
俞常回以一声笑，倒是没多少嘲讽的意思：“你可真是够敢讲。”
“再赶也改变不了我其实谁都打不过的事实，”贺琛欢长叹了一口气，饮了杯茶，“你还记得那个和我抢位置的少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