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从教堂回来后的第二日,秦母神秘兮兮地塞给了他一张船票。
给他船票的理由冠冕堂皇:说为了奖励他这几个月来的优异成绩,决定给他一张去往度家胜地北岛的船票,他的管家会随行,祝他这周在北岛玩得愉快。
秦一觉得这张船票很有意思。
两世为人,其他的不说,自己周围的人各是什么样的心性性情他确是看得了个七七八八。自己母亲名为秦祺,“祺”有吉祥幸运之意,她本人其实不算什么城府极深之人,但是一生好运,所以总能心想事成。而她待人处事也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把周围的人儿都当做棋子。
这位生在贵族世家的高贵女人,似乎生来就有点儿薄情寡义,在她眼里,亲人朋友只是利用起来的代价要高一点儿,要稍微不情愿一点儿,真到逼不得已,她倒也狠得下心来,并且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她认为她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坦白来说她并不可怕,因为她只是冷血而非狡诈,但是世人大多有这么一条思维盲区:那些看起来并不狡诈的人往往重情义,那些看起来狡诈多端的人才会冷血薄情。
秦祺不太聪明,所以大家都没那么防着她,但实际上她就靠这不太聪明的冷血要了别人的身家性命。
所以要说这么一个女人,因为所谓的他最近表现很好而给了他这么一张度假的船票,秦一是不太信的,他的母亲没那么体贴孩子,他的母亲是一个把孩子当作资产的一部分的资本家。
资本家会因为员工的出色表现感到高兴,但不会因为员工出色表现而给员工带薪休假。秦一更倾向于,她是希望自己这周不要在秦公馆,但因为智商受限,所以没想出一个更合理的理由和方式。
秦一正看着这张船票入神,却听见了叩门声。一位较他年纪少长的男子戴着金丝眼镜,白色燕尾服修身,笔直地站在门口,严肃的神情让秦一觉得这家伙就是那些教授他课业的老学究的缩小版。
秦尧。
秦家的每一任继承人候选人都有一位特别“管家”,这位管家从秦家资助的孤儿院中选拔,资质较差的孩子会被成为下人或者被培养为死士,资质中等会被冠以秦姓,供养其读书从军,资质上乘的则会被收纳入秦家的家族企业,顶尖的则会成为“管家”。
说是管家,其实管理范围远超过正常管家的范畴,若是跟对了主子,基本就会成为未来秦家的二把手,这些管家经过严苛的训练和幼时的洗脑,绝对忠诚、往往也绝对理性,是一把秦家为未来家主精心准备的刀。
秦一相当喜欢这把刀,在梦里,正是这把刀给予了自己“死亡的解脱”。
秦尧并不是出于恶意想害死自己,秦一很清楚,他并没有被谋害的价值,秦尧对自己忠心耿耿,算是那个梦里为数不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之所以敬上那么一杯毒咖啡,恐怕是看懂了自己眼里明显的死意。
一杯能让他辨认出有毒的咖啡,如果秦尧判断失误,秦一也完全能够避开灾祸,如果没有,那么这位理性的管家就完美地完成了主人最后一个命令。
“小少爷,大小姐在书房有请。”
秦一站起身,路过他时故作老成地拍了拍他肩,但因为身高原因稍显勉强,秦尧便稍稍压低了身子,盯着秦一,以为秦一有什么吩咐要让他凑近了说。
“......”秦一:糟糕,一时顺手,忘了现在自己是个小孩子暂时还没秦尧高了!
“没什么事,你不用跟来,你帮我.....”秦一话音一顿,道,“算了,你还是跟过来吧。”
秦一这时候突然很怀念梦里那个多年磨合,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瞬间会意的非常好用的秦尧,现在这个还要从头磨合培养,想想就很无奈。
秦尧不明所以,在书房门外站着时咂摸着秦一说的话和表情,迷茫地发现自己似乎莫名其妙地就被主子嫌弃了。不应该啊,他应该是孤儿院里现有的所有孤儿里最优秀的人,虽然不至于让人一见如故,但应该也不至于两面就开始嫌弃了吧。
秦·天生就对他人情绪变化非常敏感·尧陷入了沉思。
秦淑少见地没有随意地着衣,她穿着相当繁复华丽的礼服,精致的头饰甚至让秦一花了眼,她画了浓妆,喷了香水,慵懒地在沙发上摆弄着折扇,珠玉宝石在落地窗外的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这个场景简直自成画卷:放到一些叛逆的艺术家手里就是一幅妥妥的讽刺奢侈的《落地窗前的贵妇》。
秦一见此景正准备讥诮一句你这样要是被你的手下看到可就有意思了,秦淑却在他说话前先行开口,“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昨日你被家族安排着见管家和熟悉家族事务,今天大清早又忙着课业,刚刚又被母亲叫去谈话,恐怕还没来得得知这两天的消息: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什么意思,你辞职了?”
“还算聪明,”秦淑娇俏地笑了一声,听得秦一一阵鸡皮疙瘩,“你的母亲第一反应是我被升职或者降职,我说辞职她还半天才相信,她理解不了我为什么会辞职。”
大概整个皇城也没几个将军能明白:一个将军最好的结局要么是战死沙场,要么就是早日卸甲,不然太平盛世,总有一日会从将军变成无用武之地的酒囊饭袋、君王烹杀的走狗。
“......这没办法,母亲不像你我,她接受的一直都是传统贵族女性的教育,”秦一定了定神,找了个沙发坐下,“我想我大概很长时间都将见不到你了,有什么话......姐姐短话也长说吧。”
“我可真没想到我小时候最嫉妒的人最后会成为我最亲近的人,这可真有意思,”秦淑只是笑着,为秦一和自己添了杯茶,她这次没有牛饮,只是浅浅地品酌,秦一发现她一蹙一笑和行为都非常贴合贵族女性的规范——想来也是,她并非学不会礼仪,只是不想拘礼。
“我小时候老觉得这些礼节繁复又无趣,还特别虚假,但真到了某些特定的场合,似乎唯有遵循这些礼节才显得庄重......可能是因为它们能赋予我们这些人一些聊胜于无的仪式感。”
婚丧嫁娶、宴会践行、远离家国时酒里的细土、班师回朝时国民的普天同庆、还有初为骑士的授勋仪式、家族里的生日宴......大概礼节和仪式这两样东西支撑起了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意义,除了这些以外,人的一生大概也就只剩来来去去、走走停停。
“哈,姐姐是因为平日不守礼,今儿守了一下觉得还挺新鲜了吧,”秦一学着之前秦淑的样儿牛饮了一回,险些被烫到,“我后悔了,我突然觉得您还是长话短说吧,真要和您伤春悲秋聊好一会天,我还真不是很适应。”
“......小兔崽子,姐姐我可是给你来送礼物的,”秦淑叹了口气,“我提出辞职,陛下刚开始并不同意,后来见我是认真的,就顺水推舟收回了兵权,由第三骑士团团长归海煜继任第一骑士团团长一职,将军则由军中的老人担任,
“......我现在工作交接得差不多了,我会干干净净地离开皇城,我不想把我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人交给秦家,但我也委实想要无牵无挂的走。”
“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你是想要我继承你的遗产吗,姐姐,”秦一眨了眨眼,“一个将军的所有隐藏的势力和资产啊......你真的觉得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能担负得起这么一笔巨额的馈赠吗?”
“你可真敢说,......遗产么,确实是遗产,秦淑将会死去,”秦淑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得端庄,收敛了她身上的横气,却平白添了一分威严。“我会成为一个没名姓的旅者,只是在离开之前没把归海煜泡到手,还真有些遗憾。你随我来。”
秦一点了点头,跟上了秦淑,他看着姐姐的背影,想起早上在日历上看见,今天是秦淑的生日。
秦家的生日宴往往只在家族内部举办,秦淑出征四年,这四年除了那位南疆的小王子,没人给她办过生日宴。她归来后又表示今年的生日宴也不必办了,她以后不过生日,于是秦家也没人提起和注意,毕竟生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日子。
她在今天穿上了华贵的家族礼服,早上见了见她的母亲,秦祺还在生她的气,怨她为什么要辞去职位,又说她现在终于又有了一点秦家大小姐的样子。
她中午用完了餐,下午将自己这些年积攒下的一切交给了自己年仅十岁的弟弟,晚上坐上了离开皇城的马车,她其实本准备班师回朝后就立刻辞职的,只是在翻日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生日就要到了。
那位南国的小王子娶她的婚礼办得格外盛大,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似的,以至于她回到军队时费了好一番麻烦。当时她对此颇为头疼地问那位小王子,你明知道我不爱你,这样做也不会让我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你这么做又是何必呢。
那位小王子思考了一小下,眼珠滴溜溜地转,然后笑嘻嘻地答道:“因为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
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人们总要去做一些可能没什么用的事,就像小王子对她,她对归海煜,皇位之于小王子,将军之于秦淑。
她最后选择生日这一天离开,秦淑挑起车帘,看着皇城在自己的马车后面化作一个小点,长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生活有时候确实需要一点仪式感。”
秦淑驾着马车远离皇城,暗处却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奔向皇城,有求功名利禄的平民,也有心怀鬼胎的贼子。
秦尧在秦公馆门口会见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这位客人颇为特别,他有着一张漂亮的脸庞和黑得像是挖了一个洞似的的眼珠——贺琛欢趁着夜色来到秦公馆,进门后秦祺接待了他,在短暂的交流后贺琛欢离开了书房,在秦一的房间门口再次遇上了秦尧。
“从书房门口出秦公馆并不需要经过小少爷的房间,”秦尧微微皱眉,“贺先生所为何事?......而且恕我直言,今晚您不该以这种方式前来秦公馆,很容易被家主发现。”
“被家主发现的前提是秦家主对自己的亲妹妹有所防备,”贺琛欢笑了笑说,看着秦尧的脸上写满了不怀好意的好奇,“我也不知道我专门绕过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闲来无聊,来看看我这位可爱的后辈。”
秦尧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有些倔强地看着贺琛欢。
“真可爱,我听说,你叫秦尧?”贺琛欢靠得更为近了一些,近乎将秦尧抵在墙上。贺琛欢微微低头,他身量颇高,这么一来秦尧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他刻意放慢语速,压低音量,
“秦一的管家......说起来真是令人怀念,如果我当初没离开秦家,秦尧这个名字应该属于我吧?”
秦尧瞳孔微缩,他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他一时间有些颤抖,眼底的惊愕与恐惧清晰地印在了贺琛欢的眼中。贺琛欢后退半步,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最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讥讽。
“......您也是孤儿院的那批人?”秦尧看着他稀里古怪的表情,他知道贺琛欢没理由真的杀了他,但他仍觉得一阵心悸,“......不对,我是孤儿院所有候选里评分最高的,难道说......”
贺琛欢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秦尧止住了话头,贺琛欢轻声道:“安静点,亲爱的,我们可爱的秦一小少爷还在睡觉,我们在这里聊太多会打扰到他休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