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生活不愉,那么就请你来到教堂,仁慈的神明在上,温和的牧师与修女会抚去你的忧伤。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教会是整个帝国的精神寄托,是广大人民的终身信仰。教会聆听人们的忏悔、解答人们的困惑、为流浪汉提供粥食、为无依无靠的病人提供帮助。
秦一对教会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他并不信仰神明,父亲是神明的养子,按道理说他还能称神明一声祖父,可惜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他都不曾得到过来自神明的帮助,但他的父亲是一个忠诚的信徒。
“如果你有一日能见到神明,”他的父亲说,“你会明白我的感受。我那神圣的父亲、仁慈且博爱的神明殿下,他值得世界上的一切美誉。我亲爱的孩子,当你为生活感到困惑时,就来到这里祈祷吧。”
梦里的自己最开始并不情愿,但是被父亲强拉着不得不来到了教堂,进行了一段心不在焉的祈祷,心里想着街上的小吃,策划着怎么偷偷去买。后来年龄渐长,慢慢心里也有了些无从言说的困惑,后来便也自愿来到教堂,轻轻对神明诉说。
秦一知道不会有人听到、也不会有人帮助他,他那A级的绝对感知异能能让他清楚地知道隔墙无耳。但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说:心里沉了太多事情的人,总需要有一个地方变成自己情绪的出口,不然整个人迟早会变成病态的怪物。
梦里的那个自己患上嗜睡的怪症之后被限制了自由,秦一清楚那个自己不是被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逼疯的,是被自己长期积压、无法发泄的情绪逼疯的。
南国的事件过去了一个多月后,他来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滔天的接骨木还立在那里,清扫树叶的老修女也还在那里,她似乎十年如一日地停在一个地方,重复着落叶、清扫、落叶、清扫这个不变的轮回。
走在这种地方你仿佛感觉时间被微妙的暂停了,教堂外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翻天覆地变化,人们忙着盈利、忙着亏损、忙着消费和囤积,忙着往上爬和往下掉,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样的日子,一样的修女、一样的牧师,一样庄严肃穆的教堂。
一样立在那里的接骨木。
但其实也非常陌生。
记忆里的那个自己其实仔细深究起来,某些地方非常愚钝,比如纯粹地把教会当作一个寄托情感的地方,而忘记教会里的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和人际关系。
南国的事件中,贺琛欢用所谓的“一次性净化信物”救下了那个小女孩,这东西昂贵且珍惜,并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东西,出现在贺琛欢手里勉强还算合理,但问题是———
那应该不是一次性净化信物。
第一,秦一并不认为贺琛欢是那么善良的人,愿意把如此有价无市的东西就这么直接使用,第二,在记录人员伤亡情况时,如果没有人做假,整个皇城居然没有第二个受害者:皇城的人也许没几只有品德的羊羔,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有品德的羊羔。
贺琛欢给出的解释是公主殿下被拍晕后就仅有的几个受影响的人就恢复正常了。但公主殿下的审讯结果显示这个解释并不合理,这异能在南国由来已久,南国皇室对这个异能的效果有精确详细的研究。
这位公主对他人告诉她的结果不敢置信,她表示就算中途拍晕她,已经被影响的人也会陷入一定程度的疯狂。
这位“心怀故土”的南国公主把异能的相关情况都都抖了个干干净净,表示自己愿意服从组织一切安排,只求给她一口牢饭,不要把她卖掉。秦淑表示她本来很乐意帮一把公主殿下,只可惜何家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三,贺琛欢的手下里有秦淑的眼线,那人“刚巧”就在现场,告诉了秦一信物的造型和使用前后的变化,这对不熟悉教会的人来说也许是个无效信息,但秦一幼时被父亲教授了教会信物方面的知识。
现在回忆起来,父亲那句所谓的:“如果你生活中遇到了困惑,就来到教堂”,可能不仅仅是让他来倾诉那么简单。
秦一停在树下,这棵树是父亲小时候种下的,父亲说神明殿下为了逗还是小孩子的他开心,用异能拔高了这棵接骨木,如今,树木滔天,父亲却业已安眠。
他准备在树下祈祷一会儿,但在这时他听见了朝自己而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和一般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同,发出脚步声的人似乎天生就步子很轻,但步子走得很稳当,很干脆,秦一略带好奇地转过身看向走过来的人。
这个人看身形是一个女子,身上穿着深红色的修女服。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形貌特征好像微妙地卡在了所有人类的中心线上,面相看起来还蛮年轻,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微笑。
这个人的微妙的脸和微妙的表情,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教堂壁画里的圣女,那是一种超脱了世俗意义的美和神圣,看起来并不让人感到惊艳,但会让人心生仰慕。
“是秦小少爷吗?”这位红衣的女子说。
“......是的,”秦一张张嘴,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事,先生似乎有一些困惑需要被解答。”这位红衣的女子掩唇而笑,她这一笑似乎整个人就从圣女像上活了起来,变得没有那么得令人心生敬畏和距离。
“是的,我很困惑,”秦一认得这个人,此人名为虞净,在梦里最后成为了教会的圣女,可是说是整个教会除了神明之外最地位最高的人,“现在还有空余的祈祷室可供倾诉吗?”
“有的,先生,不过您只是单纯地想要倾诉吗?不需要修女或者牧师为您的困惑解答?”
“我渴求解答,但我想大概没人能给予我解答。”秦一朝她笑了笑,“伟大的教会号称能解答一切苦恼,但实际上你们只会给予一个似是似非的句子,比如解决的方法就在你的周围之类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虞净也不恼,她轻缓地答道,“我们毕竟只能给可怜人精神上的安慰,一旦真的给予了别的帮助,世界会乱套的,你也不想让一个只会发牢骚的穷鬼来了教堂一趟之后,就获得了财富密码吧?”
秦一点点头,表示你说得对,然后他又笑开了:“你这个修女一说起话来真不像个修女,我以为只会发牢骚的穷鬼这种形容永远不会从你们口中出现。”
“你不也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吗?”这位修女在一旁的石桌上半靠着坐下了,“你这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家族已经成年的贵公子。”
秦一没说话,放空了自己靠在树上。
“我听一位朋友说起过你,”虞净忽然开口,抬头看着滔天的接骨木,“他说你是个还没成型的人。如果我能解答你的困惑,你愿不愿意欠我一个人情?”
“你铺垫了那么多,是不是就为了等这么一下?”秦一回过味来,“我可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善良且接地气的修女,尤其是您还这么亲切漂亮。”
“诶呀,我确实和别的修女不太一样,我没那么死板,小朋友嘴还挺甜,我真喜欢你这种孩子。”
“其实说来也没什么......我前些天,参与了骑士团的一个事件,”秦一默了一下,轻声说,“犯人最后被绳之以法,下场比较凄惨,我有点儿同情她,但她其实并不值得同情,她杀了拼死救出自己的下属,想要害死很多的帝国人,她不把人当人看,最后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我知道。我应该冷静地面对这一事件,我也应该冷静地面对一切杀伐、死亡还有阴谋和算计。”
在权利利益的中心,在富丽堂皇的皇城,人们都发着疯想要让自己变得更残忍、更冷血、更精于算计、更没有人性,他自认自己并没有多么的道德高尚,他并不排斥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但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为了什么变得更冷静呢?这个过程我并不快乐。”
为了逃避梦里的那个结局,为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由吗?
秦一一直蛮羡慕自己周围的人。
秦淑、贺琛欢、母亲、甚至未来可能把他当傀儡的皇女,他倒也不羡慕别的,就羡慕他们有自己的爱好。秦淑喜欢舞剑,秦一见过一次,神情非常陶醉,仿佛只要她跳起舞就可以忘记周围的一切;负责照顾他的小侍女喜欢小动物,有时候他能看到她悄悄逗弄自己养的仓鼠。
那位未来可能把他架空成傀儡的皇女,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钱,她说我没有什么爱好,只要在钱堆里躺着我就能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么一个下午。
秦一试了一下,快不快乐不知道,金币倒是硌着他腰了。
自由是个太虚无缥缈的东西了,随着他的生活缓缓步入正轨,他发现其实想取得自由并不困难,只要他扎扎实实努力,舅舅无子,兄长的资质其实也远不如他,周围旁室的算计在他看来拙劣得可笑。
虽然这么说很狂妄,但只要这么发展下去,他可以轻松地真正掌握整个秦家,和皇女达成合作关系,他其实可以很轻松地避开梦里的结局。
......而且说实在的,回忆起梦里的那个自己,秦一觉得那个人其实有点蠢,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他真诚地疑惑自己真的会有那么低的智商吗。
成长、成熟、变强仿佛成了每天打卡上班的工作日常,说实在的,他刚醒来时因为浓重的危机感还觉得颇为幸运,现在只觉得生活无牵无挂、索然无味。
“......我算是听懂了,”在听了秦一一段东拉西扯含糊其辞的倾诉后,虞净痛苦地捂住了头,“贺还说你是个需要他人帮助渴望变强的小孩,我看你这就是过得太舒坦了就开始伤春悲秋,小朋友,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梦想吗?”
“有啊,我想要世界大同,人人都没有悲伤和绝望,我希望我的家族蒸蒸日上,国家长治久安......”秦一眨了眨眼,“我还希望我以后能长到一米九,或者有一个温柔贤淑端庄的大美女和我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或者男人也行,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口中那位姓贺的人就蛮不错的。”
远在城外执勤的贺琛欢突然觉得背后一寒。
虞净眸光闪了闪,轻声问:“你是刻意来到这里的,是吗?”
“是的,漂亮的修女姐姐,”秦一笑容里写满了温柔和乖巧,“我想知道,从你这里购买信物需要多高的价码呢?”
“有价无市,朋友专享。”虞净也笑意盈盈地答道,“如果你想知道他和教会的关系,你其实完全可以更直接一点,而不是为了一句话铺垫一大段并不渴望得到回应的废话。”
我是个聪明人,虞净说,而大多数聪明人不喜欢废话。
“哈,但我确实为生活琐事而感到困惑,”秦一站直了身子,拍了拍从接骨木上蹭到的灰,“家族今天要安排我见一见我未来的管家,感谢修女姐姐的帮助,我得先走了———。”
“秦一,”这位修女站在树下,看着准备离开的秦一笑了笑说,“希望我们未来不要成为微妙的敌人。我很喜欢你的名字,一是一切的开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结束......也许没有你,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是吗,这是我父亲起的,我还以为是天下第一或者万中无一的意思。”秦一转身向她挥了挥手,笑容干净且纯真,“漂亮的修女姐姐,我们下次再见!”
虞净敷衍地挥挥手,滔天的接骨木在她的头上打下沉沉的阴影,她颇有些不善地看向秦一离去的方向,转身走进了肃穆的教堂,新鲜的红玫瑰被妥善处理后放在她的花瓶里,她抚弄着这堆代表爱意的红玫瑰,嘴角轻轻上扬。
她长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想起那位秦一小少爷的姐姐前几日才来过这里,也问了类似的问题。这位秦大小姐班师回朝后每周都定会来教堂祈祷一次,上一次到来时表示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来此地叩问神明。
“秦大小姐是不再相信神明殿下了吗?”那时候的虞净问。
“我从未真的信仰过神明,”秦淑摇了摇头,“但我仍愿意向神明祈祷,只是,此后我可能会在别处的教堂祈祷,但大概不会再在这里了。”
虞净若有所思。
浓重的雾霭在教堂的天幕上重重叠叠,沉闷的空气钻进路上每个人的肺里,人们挣扎着在道路上行走,渴望着忙完琐事回家的时刻。
秦一离开教堂后坐上了回到秦公馆的马车,梦里那位给他咖啡里下毒的管家现在尚且十六岁,现在正在秦公馆等待他的到来。
秦淑在群臣面前面见了皇帝,皇帝温和地询问秦淑想要什么样的赏赐,秦淑双手抱拳,朗声道:“我希望我能辞去我所担任的一切职务。”
贺琛欢打了个招呼后短暂离开了执勤的队伍,片刻后来到了一座破旧的木屋,一个人拿着木杆在泥巴地里画了一只双头蛇,等贺琛欢一走过来后他便在双头蛇上画了个叉。
“我很久没看到过你这个样子了,”此人耍了耍他的木杆子,沉沉的语气像是说出来的话里的每个字都从淤泥里过过一遭,“欢迎您再度和我们同流合污。”
“......我不过是心甘情愿地为他人做刀,”贺琛欢眯了眯眸子,踩上了画了双头蛇的泥土,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黑色灰烬,“也算不上同流合污,毕竟我本来也没多干净。”
“是吗,我还以为您已经忘了这点,第四骑士团团长,”男子站起身来,握住了贺琛欢的手,“我想所有人都会为您的善良和守信而感动的,而我尤其期待那一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