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卦。”祁铮走到江霈渝身后,瞧了眼他手上的纸,沉声说道。
“我总算知道柳宅为什么会大变样了……”江霈渝用指尖描摹着每一爻说,“双阴夹阳,阴阳相反,阳大阴小,阴阳失调。而且巽为风,五行属木;兑为泽,五行属金,上泽下木,金又克木,从表面意义来看,并不是一个很好卦象,再套进柳家的情况来看,感觉这个大过卦能被借题发挥的空间就更大了……”
江霈渝翻回这本千疮百孔的柳氏族谱第一页,上面用半文半白的文字记录了这个柳家的渊源。原来这座四合院的主人发家历史迄今不过两百余年,而且他们的创始人柳麻子(后改名柳子德),也就是柳老头的爷爷,最开始是跑船的伙计,后来于磊帝八年才在贵人指点下,逐渐凭借买卖黄花梨木白手起家。此后柳家一路财运亨通,不仅涉猎了其他名贵木材,拥有自己专属的运船、种植林,还建设了自己的家具厂,还在磊帝十三年得到地方颁发的木材专供特许。同年,柳麻子及而立,成婚,这在当时来说算是晚婚晚育了。次年,发妻陈氏诞下一子,可惜这个孩子“及百日夭折”,两年后,长子柳宗骥出生,又一年,次子柳宗裕出生。
奇怪的是,柳麻子的传奇发家经历戛然而止,年仅四十岁便撒手人寰。柳家因此经历了一次重创,此前由柳麻子创立的基业几乎一夜化为乌有。
族谱接下来记载的是柳老头的父亲——柳宗骥的事迹。他在这本族谱里被描述成一个天才,什么半岁能言,三岁能熟背诗词云云,尤其在工笔作画上极有天赋,而且根据后面书写的事迹来看,确实是柳宗骥让柳家重振旗鼓,名气和成就也是在他任家主期间达到了巅峰。
晟帝五年,时年二十岁的柳宗骥雕刻的“福寿万载”木雕屏风在京城名噪一时,机缘巧合下得到了微服跑到宫外吃凉粉的晟帝赏识,被御笔钦点为“第一梨”,柳宗骥也因此一鸣惊人。
此后三年,柳家每年被晟帝钦点为皇城进贡一应新奇的木雕饰品,据记载,其中一套如意琉璃桌凳还被赏给了当时正得盛宠的甄妃。柳宗骥在成名后次年成婚,在成婚前——同年元月从一个落魄的官员手里买进了这套四合院,并在三年后将祖业更名为“三绶堂”,以此彰显当时风头无两的荣誉。
虽然柳宗骥年少得志,但他没什么儿女缘,发妻孙氏接连诞下死胎后身体虚弱,于成婚五年后难产诞下一名女婴后血崩离世。柳宗骥又续弦了白氏,但依然无所出,直至再纳一位关姓女子,长子柳安誉才于僮帝九年出生,而这个柳安誉就是一直阴魂不散的柳老头。
这本族谱上对于续弦但无所出的白氏只有寥寥几语:白氏失德,入府后多孕死胎、怪胎,郁郁寡欢,毙于僮帝十年(辛未)冬,不设牌位,不入享堂。对于柳家来说算得上传奇人物的柳宗骥也于五年后去世,年仅四十岁。
在柳宗骥暴毙后,青黄不接的柳家由柳麻子的次子柳宗裕打理,但柳宗裕既没柳宗骥的绘画雕刻才能,也没有管账做生意的能力,柳家的生意很快便一落千丈,难以延续“三绶堂”的荣光,柳家再次陷入破产危机。
柳安誉年幼失怙,从小便被生母关氏严格要求,十六岁便从行将就木的叔父柳宗裕手里接过了家里的生意,虽然手腕不如祖父柳麻子,但还好继承了父亲的艺术细胞,耗时两年精心打造了一面描金龙凤双飞屏,从不同的角度看屏中镶嵌的白玉板,可以看到翩翩回旋的龙凤,让当时的总宦啧啧称奇,于洸帝大婚上献宝。柳家自此再次攀附上皇家。但好景不长,当时的皇家已是强弩之末,就算再次得到皇室青眼相加,柳家也未能挽回颓势。柳安誉于洸帝二十一年成婚,也是经历了两个夭折的孩子,才于而立之年得到了长子柳善虎。
柳善虎出生当年,柳家为了躲避战乱,举家南下,住进了柳家在南方的种植林内。族谱在着墨柳善虎的篇章里,提到柳家在避难时,遇到了一位身着黑袍、肤若凝脂、已逾百岁的“圣司”。
当时柳安誉的发妻丁氏产后脾虚,加上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不仅上吐下泻,还长出了无名肿疬,不出五日就面无人色,来看病的大夫都让柳安誉着手准备后事了。林场里的帮工建议主人家请这边的“圣司”来瞧瞧,而这个“圣司”就是当地人推崇的巫医,能通天地,起死回生。
柳安誉在帮工的引荐下请来了圣司,族谱中对这段经历的描写神乎其神。
圣司来过的当晚,丁氏便痊愈了,翌日能下地行走。柳安誉带着妻子前去答谢圣司,不料对方劈头就是一句:“柳本属阴,然阴衰而阳盛,阴阳不调,过涉灭顶为大过。是以妇女多舛,婴孩早夭,根本不固,木难成林,病柳难逢春矣。”
此后,这个圣司便从柳家族谱上杀青了,但柳安誉把这位展现过神迹的圣司的话听进去了,不久后就带着一大家子返回祖宅,将伴随祖业近百年的金漆招牌“三绶堂”改为“杉寿堂”,从做活人生意改为做死人的寿材生意。紧接着,战火连天,以名贵木材打造的家具需求量急降,反倒是军阀混战、社会动荡,寿材的需求量不减反增,柳家的及时转型让他们东山再起,不仅保住了祖宅,没有像当年的同行那样卖地破产,黯然退场,还在城郊新承包了一片种植山林。
柳善虎二十八岁结婚,和米商刘家的二小姐陈佳美顺利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柳慧清在他三十岁时出生。但柳安誉、柳善虎相继离世,柳安誉享年七十六岁,柳善虎年仅四十七岁。
这本不厚的族谱着墨的页数刚过一半,在写有柳慧清和柳慧静这两个名字的那一页唐突地停止。也许这个带着点传奇色彩的家族曾畅想过传承几百年的光景,但创业的柳麻子肯定没料到,他们会和当时的封建统治一样,成为历史车轮下的尘泥。
众人良久没有出声,围在旁边看江霈渝一页一页往后翻。
隔了好一会儿,余赞扬才感慨地开口:“……好好一个励志故事到后面都成玄幻故事了,而且……”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如果按照这本族谱记载的年份来算,那个柳老头岂不是活了一百四五十年了?——我可不信他在当年就死了!而且哪有这么邪门,他儿子在次年也挂了!怕不是被什么续命的风水阵反噬,才变成这种不人不鬼的活死人!这老坏蛋,该不会直接成精了吧?”
别的事,江霈渝目前不敢断言,但有一点,余赞扬说得没错,这本族谱记载的某些事很“邪门”。
柳家家主成婚都很晚,而且在遇到那个身穿斗篷的假脸人前,家里经常发生产妇难产、婴孩夭折的事情。即使有当时医疗水平差等因素,但这概率对于一个家底颇丰的商贾家庭来说也太高了些。以前都很讲究传宗接代,更何况是柳家这种有家业、有手艺的,难怪被那个来路不明的圣司说了两句,柳老头就马上改弦更张,把买卖黄花梨木的祖业换成了死人生意。
其次,这本族谱记载柳安誉带着妻子南下避难时就遇到了那个“已逾百岁”的圣司,对方当时就说柳家存在的问题和大过卦有关。而当柳安誉儿子柳善虎娶妻生子,且柳安誉本人病危,孙辈柳慧清已经能看名著时再卜的卦,依然是大过?
用策排卦时,产生的结果虽然都在六十四卦之中,但随机性很高。如果那个假脸人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在推算时动了手脚,使得多次卜卦的结果保持一致,那他必定是个中高手。但如果没有,时隔几十年还能得出一样的结果,那只能说明柳家气数已尽,无论怎么折腾都走不出这道卦象了——以当前得到的提示和所见所闻而言,事情的发展更符合后者的走向,所以,柳家的困境并没有在他们改行后得到改善。
而后来,圣司再次出现,让他们把家里大刀阔斧地整改一顿后,事态反而恶化了——前后代家主相继离世,只剩下十一二岁的柳慧清和柳慧静,族谱上没有记载柳善虎有兄弟姐妹,也就是说,柳家改行后的寿材生意应该在柳善虎死后也没了。
这么劳师动众,又是开井又是砍树的,怎么一顿操作反而把自己作死了?那个圣司究竟有没有实力?
反正江霈渝不愿意相信有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法术,更别说这种献祭活人给自己续命的邪.术。
一旁的祁铮沉吟片刻,突然说:“这是一个有塑料……有仿真塑料制品的年代,光从这一点看,这个四合院所处的时间节点起码是在九十七年前。不过,这里会使用蜂窝煤……虽然这种燃料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被发明了,但在我们这里被推广开来,还是在七十年前。林叔对这个应该比较有印象。”
“齁,条件不好都用不上咧!”林德朗哼哼道。
一直憋着口气的陈煁长长吁了口气:“你的意思是,我们穿越了?”
余赞扬铁青着脸说:“如果是九十七年前……老头起码还没死,而且,好像还没开始病吧?这时他应该五十一岁了?……嗯,虽然状态看起来有点着急,但如果是为了家业操劳过度,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七十年前……”
祁铮露出有点遗憾的表情,从一旁的香樟木书架上拿出一个已经被打开的档案盒,抖开从里面拿出的报纸,指着上面的时间说:“这是一张四十一年前的剪报。”
“哎我去!”余赞扬定睛一瞧,确认了上面用印刷体标明的年月日后,就像看见鬼似的连连后退。
其他几人心里刚冒出的一丝侥幸又被掐灭了。
这个房间居然出现了柳安誉死亡后三十一年的报纸……难道柳老头那副活死人的样子不是什么艺术表现手法,而是真的逆行续命成功了?说好的不许成精呢?!
这回连江霈渝都动摇了。他本有一件迫于求证的事,但由于诡异未知的事情太多,让他一时不知该先求证哪件才好。
进入这间书房前,他们几乎没有得到太多信息,但进入书房后,各种各样的信息又如山海般向他们袭来。
他又产生了在补习社时那种脑子过载的不适感:哪儿都有信息,哪个信息都很重要。但就像毛线球里冒出了多个线头,根本不知道先扯哪一根。
江霈渝盯着那张报纸头版,上面用加粗的一号黑体字激动地印着“开启升学测试”几个大字,突然,他在接近报纸中缝的地方看到了一排熟悉的、小米粒似的虫卵。
是飞蛾卵!
江霈渝双目圆瞪,差点大叫起来。而就在他看到那些干枯破碎的虫卵的同时,一只静静趴在斑驳墙皮上的飞蛾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只合上双翅的飞虫有着三角外形,乍看上去,灰白鳞片构成的花斑就像一只全知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