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一中的校门曾经只有一个寒酸的门卫厅和生锈的门闸，改建竣工那天，当时的校长还特地托关系找电视台来报道宣传。
江霈渝记得从前没少揶揄那个爱慕虚荣的地中海老头，也知道眼前的肯定不是本物，但这确实是他毕业后第一次返回母校，再次看见这道大裤衩一样的气派校门，令他瞬间产生了万千感慨。
只不过，曾经熙攘的校门，此刻也和整个空间一样安静，铮亮的不锈钢自动门严丝合缝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霈渝掏出手机看时间，离第一节课下课还有不到十分钟。这次迟到的确离谱，但他的确尽力了。目前还不知道这种类似犯规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惩罚，但他目前全须全尾，除了双腿酸痛像重新组装的，暂时没有叠debuff的感觉。
他猜这次的“层”淘汰机制可能和日昇补习社类似，会给进入者几次犯错机会，不然只叠一个上上签的buff就孤军奋战，他心里有点没底。
江霈渝像竞走一样甩动四肢，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向门卫处，驾轻就熟地拿过本子登记迟到学生资料，没想到手里的中性笔写着写着却突然“失灵”了。
“高一（9）班”几个字就像用水写在练字帖上的文字，刚写完最后一横就渐变着消失。
江霈渝挑了挑眉，验证般又写了一次，墨迹果然再次消失。
怪了……虽然记忆还有空缺的地方，但不至于会记错这种小地方啊。
江霈渝纳闷地挠挠头，正要问门卫老头，谁知这一抬头，差点又把他吓得原地跳起来。
一个佝偻僵硬的身体微微探出接待窗口，导致他和一张表情怪异的大白脸近距离四目相对。
这张大白脸非常光滑，稍微偏些角度还能看到脸颊的反光。眼部只有两个黑洞，有点像沿着核桃壳的中缝将其分开的形状，鼻子只有一个立体的长条，嘴部也呈扁桃形，但弱化了嘴唇的存在，让上下二十余颗白牙森森地露在外面。
这是一张类似白瓷质地的面具，面具顶部还盖着一顶破旧的牛仔鸭舌帽，看起来不仅别扭滑稽，还让人越看越毛骨悚然。
记忆中的门卫老头姓李，也是这样身形佝偻，校门处于关闭状态时喜欢缩在位子上，用帽子盖着脸打盹，加上他沉默寡言，本来就不爱说话，所以刚才走过来时，江霈渝压根没注意到对方的异常。
他把笔和登记簿放回原位，老李头才“嘎”地缩回去，摘掉鸭舌帽盖在脸上，抱着双臂继续睡觉。
江霈渝暗松一口气，但也确定了一点——老李头的画风之所以和公交车上的NPC不同，是因为新城一中才是这次的“主会场”。
根据经验，要想从正门进学校，很有可能得想办法过老李头这一关。
他试探性地摸上登记簿，老李头浑身一颤，但这回只是把盖在脸上的帽子拿下来，用一双漆黑的眼洞看着他。
江霈渝大胆地翻回刚才写过的那一页，发现复写过一次班级栏依然是空的，但姓名那一栏却依然留着他的名字。他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提笔再写，而是逐页往前翻，在大约一个月前的记录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登记事项依然是“迟到”，班级信息一栏上分明写着“高一（9）班”。
“啧！我就说没记错嘛！”江霈渝小声嘀咕，又抬眼朝门卫室看去，寡言的老李头依然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没有再次跳脸，也没有催促他登记信息。
江霈渝隐约想到了会触发“鬼探头”的原因。他将登记簿翻回刚留下墨迹的那一页，再次看到自己名字上面那行写着“祁铮高一（8）班迟到”，眼前突然浮现祁铮一脸认真把公路车蹬出残影的样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
但江霈渝没敢笑太久。他稍稍退后一步，摆出随时逃跑的姿势，拿起笔壮着胆子再次写下了“高一（9）班”，字再次消失，戴着那张瘆人白瓷面具的老李头又探出身来，给人的感觉就像在打量一个有敌意的外来入侵者。
纵然江霈渝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老李头那张面具吓得打了个寒战。
等他从接待窗口离开，老李头又立刻恢复了原状。
江霈渝松了口气。刚才的试探是为了验证触发“鬼探头”的原因。
这本登记簿不仅会让迟到学生登记信息，还会记录访客和外来车辆的信息，可以说是老李头的核心工作内容，因此，保证上面的信息正确就是他的主要职责。不过，他虽然威吓力有余，但武力值应该不高，否则在江霈渝第一次写错时就会有相应惩罚了。
所以，老李头的行动和名字后面自动消失的文字都只证明了一件事——江霈渝写入的信息有误。
不过并不是他记错了，而是他的写法不对。
结合这里错乱的方位认知，竹签上文字的呈现方式，祁铮看不到他，以及一个月前的江霈渝可以用“高一（9）班”的信息登记这几点来看，他很有可能被这个空间“限制登录”了。
有了计较，他缓步走向接待窗口，老李头又重复之前的动作，取下帽子直勾勾地看着来人。
江霈渝终于敢仔细打量他。原来老李头不只是换了张白瓷面具，而是整个头部都成了一个镂空的瓷罩，一根人脖子粗细的弹簧自陶瓷颅腔中伸出，连接着身体。一旦他有较大的动作，人头瓷罩就会神经质地微微摇晃。除此之外，瓷罩的顶部还有一撮细密的黑线，原本正好被那顶牛仔鸭舌帽遮住，乍看上去像简笔的头发，细瞧才发现看似发旋的地方是一个边缘不规则的小孔，而那些黑线是由此延伸的蛛网状裂纹。
他将视线从老李“头”上收回，定睛瞧了会儿之前写的名字，忽而一笑，提笔在新一行写了三个“字”。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父母取的名字很有意思。
“江”去氵，留“工”，“霈”去氵，留“雨”“巿”，“渝”去氵，再把“月”的三个短横去掉，那么剩下的部分都可以形成轴对称。
如果外来进入者能以某种条件融入这个空间，那么在这种方向认知错乱的前提下，这个条件很可能就是代表自身的特征符合某种对称规律，因为只有这样，外来者的信息才不会因为各种翻转而产生歧义。譬如数字“0”和“1”，无论怎么翻转，读取信息的人都能读懂它原本的意思。
他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其实还有一个契机，那就是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陈煁。
虽然陈煁的名字无论怎样删除偏旁、增减笔划都无法变得对称，但这两个字的读音恰好都是“chén”，这或许也算一种对称。
写完妈不认的名字后，江霈渝又想了想，在班级信息上写下了高一（11）班。
虽然高一年级只有十个班，但既然他写的名字是假的，那么也得进入一个不存在的班级才行。
老李头把帽子重新盖在脸上，似乎又睡了过去。
关得严实的不锈钢闸门终于“嗡嗡”着自动打开。
江霈渝如释重负地走进校园，刚才这一轮惊吓和耽搁，反倒缓解了暴走几公里导致的疲惫感，之前火辣辣的脚底板也终于恢复了知觉。
正对校门的前庭立着一座铜铸雕塑，石基座上刻着校训。绕过雕塑所在的花基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行道树郁郁葱葱，为树与树之间的斑驳长椅遮挡太阳。
他记得以前做值日时，经常在教导主任巡查过后就跑去教学楼后面阴凉处的长椅上偷懒睡觉。
未等他回味多久，老式电铃便响起要命的刺耳铃声。
第一节课下课了。
江霈渝连走带跑蹿上楼梯，还好，高一年级的教室就在二三楼。他逆着人流，很快找到了高一（9）班，但还没踏入教室门口，他就在教室的角落看到一个眼熟的后脑勺。
微卷的头发被钻进来的风轻轻搅动，但那人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对此浑然不觉。
其实在意识到他这个江霈渝被“限制登录”后，就已经预感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俨然一副学渣做派的也是江霈渝，是这个空间里的“NPC”。
这种感觉太怪了。
比刚才第一眼就看到“江霈渝·青春版”后脑勺时的感觉更怪。
不过，他也借此排除了一个关于“层主”身份猜想的选项。
这不是他父母——江得意或莫问程的意识空间。
即使后来通过郝佳惠——宁月之口得知他们在他上高一时还未去世，但这个事实并未改变什么。
因为在七岁之后，他就几乎没有见过他们，一些必须家长出面的事务都是阿莫斯代为出面，但后来，连阿莫斯都鲜少出现，直至他们都失踪了。
虽然他被迫选择了类似的道路，但也是在和阿莫斯重逢后，才隐约猜到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他只知道进入“层”后只有生和死，但不知道这种生死究竟有什么意义。
亲身经历不代表能理解，即使能理解，也不代表他会不落寞。
江霈渝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现在还不是能沉湎落寞的时候，因为他再次失去了探索的方向。
他重新振奋了精神，再次抬眼看向自己。
久未谋面，但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同学们嬉笑打闹，“自己”居然能在这种环境下睡成猪，这种睡眠质量让成年后的他一阵羡慕。
江霈渝打了个寒战，他竟然像看自己的成长纪录片一样边吐槽边感慨，这种行为和行将就木，即将产生走马灯的老头有什么区别！
他搓着被阳光晒疼的后脖颈，一转身，便看到隔壁班的后门走出来一个人。
正是这里的祁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