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霈渝掀开被子,踉跄着下地,路过书桌时,看到桌面摊开了一本写到一半的习题册。
他将撂在两页之间的笔拿开,翻到习题册的扉页,上面果然写着“江霈渝”三字。
他大感不可思议,扔下习题册冲到房门前“唰”地拉开门。
率先入目的是一台眼熟的绿皮冰箱,他打开保鲜层,里面并没有气泡水,而是些蔬果鸡蛋,甚至还有包吃了一半的午餐肉。
江霈渝拿起午餐肉看了一圈,切口平整,四周也没有风干的痕迹,切开时间不会超过一天。最幸运的是这块午餐肉的外包装上还有生产日期编码。
他翻出冰箱里所有标着保质期的食品,再三核对后,确认自己回到了将近十二年前。
关上冰箱门,他径直走回了卧室,拉开衣柜,在贴在内侧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叉起腰,磨了磨牙,皱着眉头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得泪流腰酸,终于静下来了,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落寞。
又是“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状态。无论是因为这次的“层”使然,还是别的原因,这种让一切努力看起来毫无作用的画面,的确是最能打击他的方法。
这仿佛在说,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自有记忆起,他身边就都是形形色色的过路人。等他有能力去留住一个人时,唯一的办法却是离开。
从佑海康复中心出来后,他就恢复了百分之八十的记忆,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那副几乎失忆,甚至还拥有不少虚假记忆的样子。
毕竟光是记起这些往事,他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十二年前,江霈渝还不认识祁铮,他的人生就和这间三居室的房子一样,空荡荡,非常安静。
他坐在半开的衣柜前,看着那套干净的校服走了好一会儿神,直到被第二次响起的闹钟吓了一跳。
闹钟的备注是“上学”。
再次关掉闹钟,江霈渝定了定神,将自己从沉湎痛苦中抽离,这才发现脚上的拖鞋穿错了左右。
既然他拥有长大后和在“层”里摸爬滚打、绝地求生的记忆,那他就不是真正回到了十二年前。从佑海村离开后,他不仅没有打通全部关卡,回归原来的生活,还因为那股强劲的旋涡和队友走散了。幸好眼前的场景对恢复了大部分记忆的他来说并不陌生,开局还算顺利,应该很快就能摸到这次的通关思路。
江霈渝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他对自己学生时期的身材很不满意,刚一米七出头的个子,不爱运动总躲着阳光导致身上一点肌肉也没有,白条条的像只白斩鸡。
他迅速换上校服,正要把之前口袋里攒的线索都转移到校服裤裤兜,却发现原来的口袋里空空如也,就连一粒尘土都没有。
江霈渝心中咯噔一声,脑子发麻地喃喃道:“不会吧……”
他疯了似的把之前的衣服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没有,就连装过飞蛾残翅蹭上去的鳞粉都不见了。
他顿感手脚冰凉,连忙拉开椅子,想赶在记忆消失前把那三张纸上的代码重新默写一遍。但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种16进制随机生成的乱码根本没有记忆规律,尤其是最后一张纸上的代码,阿莫斯给他呈现后,他只来得及瞥一眼。
墨点在重新写好的坐标轴后晕开。
江霈渝“啪”地放下笔,他决定不为难自己。既然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层”,那说明还没到兑换“奖励”的时候。说不定阿莫斯给的代码后面还有东西。当务之急是得把自己那些靠谱的队友找回来——尤其是祁铮,他一定记得第二张纸上的代码。
不过,这些信息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而且那几张纸要是再也找不回来,他只能寄希望于看过第三张代码的不止他一个,或者可以让陈煁想想办法。他毕竟是第一个认出那些数字和字母组合是16进制随机生成的乱码的人。
打定主意,江霈渝决定先顺着“层”的意思,乖乖当个好学生去上学。
他将刚才囫囵抓来的笔放回笔袋,却在伶仃的文具中发现了一根眼熟的竹签。
江霈渝顿时心肺骤停,他拈出那根涂着红漆的竹签,在看到上面写着“下下签”的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才那句“开局还算顺利”还是说太早了。
他恨恨地磨着牙,被“层”折磨多次的怨气令他突然想把竹签折断。
细薄的竹签不情不愿地顺着拇指施力的方向形变,在发出清脆断裂响声的瞬间,形变停止了。
江霈渝住了手,因为他发现竹签上的文字有点怪,“下下签”几个墨字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将竹签颠来倒去地摆弄,但无论怎么摆都不对劲。突然,他灵机一动,再次拉开了衣柜,将竹签凑到镜子上,又尽力扭着脖子把自己的视线颠倒——
这回终于对了。
竹签的“下”不是“下”,连着竖的不是点,而是短横,那是个“上”字。
他这次被“分”到了上上签。
“嚯!”扬眉吐气的江霈渝心情和竹签上的字一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连忙把竹签拗直,还宝贝地吹了口气,才放回笔袋里。
他重新翻了翻习题册,发现这上面的字都和竹签上的一样,先是镜面翻转,再垂直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但除了一些形似字之外,这些颠倒后的文字阅读起来居然没太大的难度,应该是大脑帮他自动翻译识别了。
如果没理解错,这应该是个上下左右颠倒的世界。而且根据物体的不同,上下左右颠倒的程度也不一样,譬如四方皆不同的只作用在文字等平面物体上,而三维立体的事物只有个别存在左右颠倒的情况。
他再次感叹,那句“开局还算顺利”真是说早了,现在简直成了flag一样的存在。
光是适应这种方向的改变、找到规律就是一件难事。失去方向感后,受影响最大的必须的找东西。他感觉自己很可能没办法按时去学校报到。这么一想,反而轻松了下来。以前还是学生,处于那个规则体系之中,天然有种要臣服于各种有形无形规则的束缚。可一旦从这种制度脱离出来,以前那种合理或不合理的威压或恐吓对他来说就压根不算什么了。
当过社畜后他才明白,只有穷得叮当响这个现实才是抽人最疼的皮鞭。
于是,男高中生江霈渝优哉游哉地收拾好书包,还用冰箱里的材料给自己做了顿三文治,像个退休十年的老大爷出门遛弯似的走去上学。
他艰难地把自己记忆中的画面反转再反转,在一个复杂的十字路口转了几回,才终于来到公交站。公交站里或站或坐了几个上班族,还有一个老大爷拿着一份报纸翻看,一旦这种翻转过两次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大脑里的破解系统就会宕机。
江霈渝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终于咬上了自己炮制的早餐——
他嚼了两下,浑身打了个冷战,脑子里所有的不清醒都被这个冷战一键删除了。
他皱起眉,又不信邪地嚼了两下,立刻难以忍受地“哕”了出来。
他不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厨艺差,但这个东西吃起来没有滋味,好像和厨艺没什么直接关系。他疑惑地捏着手里的三文治,无论怎么搓圆按扁,看起来都是正常食物的样子,但口感却像一层层的蜡片堆叠在一起。
他突然想起一个词——味同嚼蜡。
他把被蹂躏得不成形的鸡肋三文治扔进垃圾桶。
看报的老大爷依旧专注,另外几个等车的学生则焦急地频频抬头看站牌,似乎没有人在意他刚才的失态。
江霈渝轻轻蹙眉,回身看向自己身后的站牌,又试探性地向前跨了一步,但几个学生依旧维持刚才的抬头频率,丝毫没有收到影响,那不带任何探寻意味的视线穿过他的身体,直直落在背后的站牌上。
未及细想,要乘的公交车进站了。
等在车站里的人蜂拥而上,许久没有挤车的江霈渝竟然被撞得原地转了几个圈,发车前才将将塞进车门里。
江霈渝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扶着把手,还没站稳,就听到一阵急躁的敲击声。
“当当当!”
司机拍着投币桶,催促最后上车的几人赶紧付车资。
眼见前面几人都陆续投币,江霈渝在身上摸了半天却摸不到一个子。
这回尴尬了。习惯被“层主”白嫖,他都没想起出门要带钱这回事。艰难地掏了半天,别说钢镚,就连手机也没找到。
没想到兜兜转转,现在的状况居然比“离家出走”那会儿还惨。
“师傅快开车啊!我们要迟到了!”
“就是啊……”
“快开车啊!”
拥挤的车后座传来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哧——啪!”车门重新打开,司机没好气地瞪了江霈渝一眼。
江霈渝只好认命地转过身,一只脚刚要跨上站台,就听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紧接着是拉开拉链的声音,“烦死了,什么年头了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
紧接着当啷一声,投币声戛然而止。
“快点上车!关门了啊!”
江霈渝连忙缩回去。抽到上上签不怕迟到,不代表他愿意走几十公里路去上学,尤其是才被这里怪异的方向感狠狠教训过。
司机猛地一呼油,公交车在惊呼和倒抽凉气声中飞驰而出。拥挤的乘客人头攒动,那个帮他付过车资的人正推开人群,艰难地往后走。
江霈渝连忙探头,试图从缝隙之间看到对方的样子。
“谢谢!”江霈渝像只马蹄铁一样挂在扶手上,“下次还你。”
“嘁!”那人浑不在意地哂笑一声,搭在横杠上的手几下翻飞,很快便填进了一个空位里。还好他的站位面对着窗户,江霈渝才终于得以看到他的真面目。
那个戴着眼镜、经常露出讥笑的讨厌表情!——他绝对不会认错,这个穿着别校校服的人就是他的靠谱队友之一!
“陈煁!”
江霈渝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激动得失态大叫。
谁知对方只是和旁边的几个学生一齐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又马上把视线转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