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蜿蜒的水泥路走起来居然意外地长。
在看到那座足有十五米高的扁圆形建筑前，大部分人都无法想象，古村落里的康复中心该长什么样。但在看到实物后，它并不是想象中那种违和的形象。
粗糙的夯土墙和之前那些低矮平房的一样，黑灰的墙体上只在接近顶部处有间隔均等、约双掌大小的透气窗，但并未用玻璃封死，均以木条封边，看起来有点像碉楼的炮口。
建筑两边以同样的夯土建起了高至窗下的围墙，长长的看不到头，感觉必须登上最高一层才能知道围墙那边是什么。
面前的石门看起来足有三米高，长得和柳宅大门有点像，但材质完全不同，而且更加立体——比起门，这更像被切开一半的房子，表面凹凸不平的石砖砌成两堵厚厚的石墙，脆薄的黑色瓦片和发黑的木条在墙顶构成一个四棱台的空间，笔直的屋脊两端是两个精致的飞檐。
门檐位置嵌着块与门等宽的石匾，上面用大篆刻着这里的名字，首尾两个字下各挂一个几乎褪成粉色的灯笼。石门左右贴着两条鲜艳崭新的红纸，上书苍劲墨字：观音娘娘大显神威，保佑众生身体健康。（注）
江霈渝没憋住笑，“这样的对联贴在这里，效果就像牛顿改信上帝。”
“有什么病是无法靠现代医学无法，需要向神明祈求保佑的？”唐灏松迅速瞄了其他人一眼，小心翼翼的表情似乎在担心贸然开口会引来侧目。
陈煁一摊手，说：“多的是，走到绝路就会病急乱投医了。”
马星星笑道：“你的感触怎么比我们还深？”
“哎，我可没说你们。”陈煁连忙转移矛盾，朝林德朗一指，“论求神拜佛，林叔才是专业的。”
“你们小年轻不懂的啦！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林德朗捏着木葫芦，嘴里念念有词。
一直静听他们对话的江霈渝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你们在病得最痛苦的时候，有没有向神明祈祷过？”
他之前以为这次的任务和种田脱不了干系，因此没搞懂“层”的选人标准。但一座建在古村落里的康复中心，里面肯定不缺“病人”。
“当然有，但没一个奏效。”慕云蝉语气不善地说，“后来，我甚至认为，就是祂们夺走了我的腿……”
林德朗吓得瞪大眼：“哎哟！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是大不敬啊！”
“是与非，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祁铮推开厚重的对开木门，里面居然还是夯土墙，只不过内墙配了扇单开的推拉玻璃门。
两堵墙的间隔应该有三十厘米宽，顶部都铺了一圈黑瓦片，虽然倾斜角度正好在同一条45°直线上，但内墙稍矮些，导致内外两圈瓦片之间留出了一指宽的缝隙。
江霈渝没看懂这种既不能挡雨，也不利于采光的设计有什么用，但“层”里的怪建筑不少，在搜集到相关证据前，他只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继续发散。
郝佳惠随意扫了几眼就先一步推门而入。
悠长紧绷的“嘎——”声响过，随之开启的空间照明不佳，落针可闻，只有几条异样的光纹在地板上舞动。
新人惶惶观望时，江霈渝已经跟着祁铮走了进去，而接下来画面，让他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词。
别有洞天。
面前是一个充当屏风作用的巨大水族箱，波浪形的带状造型极具现代设计感，十几条体型硕大的金鳞鱼在水里优哉游动，但里面居然只有鱼和水，没有假山石头之类的装饰，就连水草都没一条，如果不是装在箱底的灯光照亮了水中漂浮的杂质，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它们是飘在半空的错觉。
江霈渝的思绪不自觉跟着其中一条大鱼逐渐游远了。
“你们就是新来的保洁？”
突然响起的人声吓得他心中咯噔一下，瞬间清醒了过来。
一个穿着护工制服的中年女人出现在水族箱之后，表情和她的语气一样严肃。
“是的。”祁铮不假思索地应道，几乎马上就绕到了水族箱后面。
女人不满地拧着眉，晃着食指清点人数。
“怎么突然有个人……”慕云蝉压着声音问，煞白的脸色都有点泛青了。
“NPC。”颜娅坷小声回答。
“怎么来得这么迟！”女人厉声呵斥，两个窃窃私语的女生像在上课时间偷摸去小卖部却被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江霈渝倒是不怕，他感觉自己以前没少被教导主任抓，“保洁”这个词更能吸引他的兴趣。
颜娅坷和慕云蝉表现出来的畏惧让女人得到了满意的反馈，终于一扬下巴，领着他们往里走。
从这个风格与建筑外貌截然不同的水族箱后走出来，众人才知道这里光线暗淡的原因。
原来整个接待大厅没有安装任何照明设施，采光全靠头顶上那块巨型的圆形玻璃，月光透过玻璃的折射，寡淡地落在地板上。
玻璃之外，层层瓦片像鱼鳞一样向上堆叠，而后与一圈木板相连。站在接待大厅能够清楚地看到这种环形结构还有三层。
他在一次旅行中见过这种建筑，当地人导游自豪且详细地介绍过这种极具美感的古建筑——土楼。
这段记忆很有可能来自祁铮曾经的分享，因此，当脑海中浮现出相关信息时，他很自然就看向了对方。
祁铮正抬头往外看，下巴与脖子绷出一个凌厉的锐角。月色在他的脸上洒下一片柔和的高光，却也在无法触及的位置留下灰紫色的阴影。
他就这么静静地、不带任何表情地仰望着，像一把被展示在博物馆里的千年宝剑。可下一个瞬间，他垂眸径直向江霈渝看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顷刻间烟消云散。
又来了，又是这种想极力弥补什么的眼神。
江霈渝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愤怒。
“看什么呢！”中年女人的呵斥打断了他这种情绪。她似乎对一切都感到不满，自出现后眉毛就没松开过。
她从雪白的柜台上拿来一个垫板夹，念一个名字就用圆珠笔在上面勾一下，等再次确认过名单后，才像宣读圣旨般念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佑海康复中心的保洁员了，你们的工作非常简单，给每层的病患送饭、保持负责片区的整洁，只有极个别情况才需要干点体力活。从入职开始，佑海康复中心就会负责你们的衣食住行。哼，这可是一份美差。”
听到末尾那两个字，江霈渝很艰难才把嘴边的笑憋住。这在正常的世界或许是份不错的工作，但在这里，这只可能是一份“霉差”。
中年女人微微扬着下巴继续说道：“为了保证机动性，你们必须住在对应楼层的员工宿舍里，每天除了上下班打卡、去员工食堂吃饭之外，不得擅自离开自己的片区，一旦被发现擅离职守，每离开一分钟要扣除一工时。此外，在送餐期间不得和病患交流，每发现一次扣除一工时。我们每三天会统计一次工时情况，正常来说，你们每天的工时应满八小时，三天后不满二十四工时的，绩效会被评为劣。当然嘛，佑海不是垃圾回收站，优胜劣汰是我们这里的铁则。”
她冷哼一声，抱怨似的说道：“新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质量也越来越差，上次来的就只有一个过了试用期。带新人可是需要很大的时间成本的……”
听完规则，新队员马上就明白这个“劣汰”不会是简单的解雇。能否通过试用期，关系到他们是否会丢掉性命。
“上次”？江霈渝敏锐地注意到这个词。以往的“层”要不没有NPC，要不就是NPC无法正常交流，很少会主动提及“层”和进入者的信息，这是偶然吗？
“三天，这次的淘汰频率是三天！”陈煁用手挡着嘴，压着声音说，双眼难掩兴奋。
比起那些花里胡哨的规则，老队员更在意这次的淘汰时间变动。
跟之前每晚都会死人的限制比起来，这样的淘汰频率能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寻找通关线索。
但江霈渝不太相信“层”会这么仁慈，如无意外，这次也肯定会有淘汰潜规则。
“既然我们要住在这里，那肯定无法避免加班吧，加班会计算相应的工时吗？”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殷至泽最先注意到和劳动者相关的权益保障。
中年女人闻言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当然，我们是正规的劳动单位。”
正规劳动单位会随便扣减劳动者的工时吗……江霈渝把到嘴的吐槽压回去，他知道不该在“层”里较真制定规则的思路，但这种明显的槽点又让他不吐不快。
“还有疑问吗？”女人颇感不耐烦地扫了他们一眼，见无人应答，便宣布了他们的分组和对应片区，无独有偶，成员和乘船时的分组一模一样。
他们再次被无意地安排好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和祁铮分到同一层，意味着他们可以选去同一间宿舍，这样就能有供他们单独讨论的空间了。
“呃……詹小姐，”颜娅坷看了眼她别在衣领旁的胸牌，“能请问一下每层有多少间员工宿舍吗？”
“每层有两间，是双人间。”詹桂香护士长说，“忘了说，为了应对突发事件，员工宿舍在每一层的相对位置，里面都有这层楼对应房号的警报器，如果因为不能及时响应需求造成严重后果，该层的保洁员会被一次性扣除三个工时。”
“一次性罚一整层的人吗？”慕云蝉还是有点畏惧面前的女人，追问的声音细如蚊呐。
“没错。”詹桂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怎么还搞连坐啊，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马星星不满地抱怨。
“既然你们被分到同一层，就该负有相同的责任。”詹桂香面对这帮新人时态度傲慢，但对待生命却有着严苛的要求。
“护士长，我想提问。”为了表示自己的服从态度，江霈渝还特地举手申请。
詹桂香面色稍霁，用下巴点了点他。
“这里每一层的房间数量都不一样吧。”江霈渝笃定道。
既然这里的结构和土楼差不多，那么这四层圆环的周长必定是往上递增的。
“所以才让你们四个人负责房间数最多的四楼啊。”詹桂香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似乎在怀疑他的智商。
“每层房间都住满了病患？”
“不，最顶层反而是入住率最低的。”詹桂香抬了抬下巴，“因为那里的住宿费最贵。”
“谢谢护士长，我没问题了。”江霈渝卖乖地露齿一笑。
“这里有值班医生吗？”祁铮接着问。
詹桂香对他不打报告擅自提问的行为感到不悦，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祁铮重新举手再问了一遍，詹桂香居然再次忽视了他的提问。
江霈渝看到祁铮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
“好了，你们的分工和注意事项就是这些。小白，你带他们去换衣服，他们今天来的时间太晚了，等他们换好制服，先让他们熟悉一下环境。”
詹桂香把点名用的垫板夹往台面上随手一放就走开了，众人这才看到高高的接待台后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生。她穿着一身洁白的护士服，用一双无可奈何的眼睛看向面前的人群。
“请你们跟我来。”
这一刻，江霈渝如遭雷击，就算这张脸发生了变化，他也不可能忘记这双眼。
那个在成皇大厦二楼B座，在日昇补习社走廊被麻木的学生簇拥下的无奈回眸，那个年幼失怙、被标为“失踪”状态的自强少女——白馨茹！
她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以佑海康复中心NPC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