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和你们一样换建模了……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是说我什么都没记起来。”颜娅坷说着转向了江霈渝,“你……应该不记得我了吧。”
“……我?”
江霈渝慌张地扫了眼祁铮和几乎挪到敲锣小童前的殷至泽,万万没想到事情又绕回了自己身上。
“别担心,我们之前也没什么关系。”颜娅坷笑着说,咚咚锵锵的锣鼓声让她的话听起来不那么清晰,她提高音量后重新开口:“你还记得吧,我俩都是因为福源果汁的寻宝活动进来的吧。”
江霈渝用力地点点头。
“福源果汁就是S.T.G旗下最大的饮料品牌,而我只是第十四届寻宝之旅的其中一名活动策划。在听那位,”颜娅坷指了指另外几艘船的方向,“在听说母集团背后支持这么反人类的产业之前,在我眼里,不,应该说在我们原来所处时空的普遍认知中,S.T.G就是一个全球顶尖的综合性集团,身为他们集团旗下千千万万家分公司的员工之一,我还感觉与有荣焉。”
“在变回高中生前,唔……我的意思是在进来之前,我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偶尔996的社畜。”颜娅坷强调似的补充道,脸上露出了仿若临终老人回顾自己一生的表情,但她很快就从这种情绪中抽离,目光重新在江霈渝的脸上聚焦,“但是我们俩曾经在公司的天台偶遇过。”
“你说我去过福源公司?”江霈渝惊讶道。
“嗯,不过很抱歉,我当时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那天之所以会上天台,是因为手上另一个项目遇到困难了,想去透透气,你当时穿着白大褂,我还以为你是研发部的同事。”颜娅坷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笑得露出虎牙,“实不相瞒,我就是看你长得不错才走过去的,谁都想在苦闷的时候看点好东西排解一下吧……谁知,我屁.股还没挨着长椅呢,你就向我搭话了。”
江霈渝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模糊的图像,思绪也似乎飘回了那天。他傻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追问道:“我说了什么?”
“你问,有吃的吗?”颜娅坷还学着他当时的样子伸出手,“真的,你那时候看起来就像一条被遗弃在路边的贵宾犬,任谁看了都会被激起同情心的,所以我把装在口袋里的巧克力威化给你了。”
“嗯……”江霈渝抿唇想了会儿,“我记得,我确实爱吃那个。然后呢?”
这意料之外的展开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没有然后啦!”颜娅坷说,“你吃完巧克力说了声‘谢谢’就走了,我在长椅上抽了根烟,继续回去接受生活的毒打。”
“没想到你私下烟酒都来啊!”江霈渝叹道。
颜娅坷摆摆手,毫不在乎地道:“没点依托活不下去啦。”她说完,眼神木然地叹了口气,“我的生活好像比预想中平淡且糟糕得多。”
“我本以为如果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之后的人生会有不同寻常的走向,毕竟这种经历也真够我吹一辈子了……没想到我已经在人生赛道上跑过半了。”
“身处平淡生活时,总会想要不平淡的生活。等到失意时,又会想念这种平淡的生活了。”一直默默听着的祁铮说。
“也是。”颜娅坷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无比共情陈煁,觉得能回归那种早九晚五的生活都是奢侈,尤其是刚才,当我直面死亡,才发现自己真的怕死。”
“死亡从来都是安静且突然的。”祁铮似乎对她的心路历程并不感兴趣,用一句总结终止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吗?你的情况和他很像,应该也是自主进入者。”
“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我真的毫不知情。”颜娅坷说,“在那层人皮从我身上剥离后,我能清晰地想起记忆中断前的种种,但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以高中生的模样苟到现在,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你还记得我那时看起来像处于什么年龄段?”江霈渝问,“是之前那种高中生的模样,还是现在这样?”
“我靠!我还不至于对个小孩产生奇怪的兴趣吧!我们真的仅有一面之缘,要不是在这里重逢,我还真的想不起你来……”颜娅坷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比了比他的身高,“不过,好像和现在差不多吧。但你那时的状态比现在憔悴多了,胡子拉碴的,也有点不修边幅。”
“没想到我也走过艺颓风……”江霈渝心不在焉地勾了抹很淡的笑。
他又不受控制地陷入了思考。
在他留下巧克力铁盒消失到进入胶片世界循环之间,有一段“谁都不了解”的真空期,根据前后几人的叙述估算,这段时间居然长达七年之久。那么这段时间,他究竟是在别的“层”徘徊,还是三年前才进入“层”呢?
如果是前者,说明他被困循环前一直以自主进入者的身份出入“层”,而且能苟七年,说明他的生存能力还不错。但作为一个老到的自主进入者,他认为自己不可能选择坐以待毙的破局方式,只有清除记忆后马上选择自毁,才比较符合逻辑。而且这样就会产生一个想阻止他自毁的力量,罗杰正好契合这个角色。
如果是后者,他作为一个菜鸟,在进入“层”后就被抓住并不奇怪,但这样的发展与郝佳惠和祁铮的陈述出入过大,还会随之牵扯出更多不可解的问题。因此,他其实更倾向于前一种假设,可惜一直没有恢复相关的回忆。
而现在,颜娅坷提供的信息就像一枚尖锐的图钉,精准地为他定位了时间。
江霈渝确定自己是在成年后才进入“层”的。
他记得那条巧克力威化很快就融在了银色的包装袋里,夹心是很甜的榛子酱。现在回想起来,仿佛还能听到咀嚼时产生的细微咔嚓声。
那应该是个闷热的夏天。
可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很快又有新的问题冒出来。
既然他是在成年后……甚至是做了几年社畜后才进入“层”,那为什么要选择在高中毕业当天离开?而且之后居然一直没有和祁铮见面?
“是啊,谁能想到……”颜娅坷垂眸看向地面喃喃道,“我们这几个从日昇幸存下来的,居然都不太普通。”
江霈渝叹了口气,不受控制运转的大脑让他筋疲力尽。
“大家都休息一会儿吧。”祁铮看出了他脸上的疲态,指了指竹蓬说。
“可是……”在没有摸清这次的淘汰潜规则——甚至不知道这几艘船是否就是这次淘汰地点的情况下,江霈渝不认为这一觉能睡踏实。
“大脑得不到放松会影响思考。”祁铮在他点头前已经捏着他的肩膀,将他往竹蓬里推。
刚才几乎被吓得晕过去的殷至泽一言不发地坐在木雕小童旁边,呆滞的眼神让他看起来精神恍惚的。
“哎……浑身湿透,好想洗个热水澡。”颜娅坷挨着竹蓬在他们对面坐下来,很快就躺在船板上,强迫自己闭上眼。
江霈渝本以为肯定睡不着,谁知刚合上眼皮,那阵热闹的铜锣声就渐渐飘远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连续运行了很久的电脑,现在,他被强制关机了。
直到船身发出一阵仿佛触礁的剧烈摇晃,江霈渝才像诈尸般坐起来。
他倏然回神,惊呼道:“船要沉了?”
“不,船停了。”祁铮揉了揉眼皮,明明刚才态度强硬要求别人停下来,他自己反而没休息好。
直到祁铮动作僵硬地缩回两条腿,江霈渝才知道自己把他腿当枕头睡了一路。
“对不起啊,我……”江霈渝站起来,难为情地向他伸出手。
“舒服就行。”
这是什么话……江霈渝感觉自己的耳朵唰地烫起来。
“哎!有路了!”
不知谁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暂时解放了他即将抠破船板的脚趾。
笼在木船四周的雾气散了许多,能直接看到船尾靠在了一个类似码头的地方。
喧闹的锣鼓声几乎在船靠岸的同时也停了,四周霎时间像死一般寂静。
“难怪之前船一靠岸锣鼓声就停了,”江霈渝收回看向岸上的视线,笑着对祁铮说,“这次的boss……创造的东西还挺别致的哈……”
“哎哟!感谢菩萨,感谢佛祖,让弟子林德朗平安渡河。”林德朗一刻都不愿在船上多留,几乎是船一停稳就跳上了码头,跪在地上虔诚拜过四方,急忙蹿起来招呼船上的江霈渝:“江仔嫑愣住齁,这水底肯定不干净,等锣鼓声一停就要出来作祟啦!”
这种说法并不是无稽之谈。他之前就看过一些沿海地区的县志,村民会在祭祀彩船上设置一些穿透性极强的乐器——如鼓锣等,以此震慑水底的水怪。
他莫名打了个寒战,不敢顺着这个方向细想,反正这些东西会在这里出现,作用肯定不会是图个喜庆。
之前遇到类似的难题时,他也曾有过这种灵光一闪。虽然正事一件也记不起,这些偏门的知识却能源源不断地从脑海的旮旯里冒出来。之前还以为是自己开窍了,现在结合所有信息一品,就能发现有种浓浓的宿命感。
从甲板跳上码头,江霈渝才发现他和祁铮的动作最慢,其余人都站在木造的延长部分等着他俩。刚才随时要昏厥的殷至泽逃窜速度仅次于林德朗,他正躲在人群中间,脸上是属于幸存者的松弛表情。
看来除了他们那艘船出了点不算坏的情况外,其余三艘船都风平浪静地靠岸了。十三个人一个不少地过了一关,真是前所未有的的稀奇事。
“咦?她怎么……”走在队伍中间的马星星指着蹿高一大截的颜娅坷问。
“你刚才听见我掉水里了吧,跟泡面一个原理,我膨发了,但本质还是我,不影响组队。”颜娅坷信口胡诌,几个新人明显不信,但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后,便不再提这件事。
他们站着的地方由数十条一米多长、巴掌宽的木条搭建而成,虽然木条的边缘被磨蚀得圆滑,表面也残留着被长期踩踏成黑泥的湿滑青苔,但整体还算结实,不像被长期丢空腐朽的样子。
这是一个“T”字形的码头,除了这段木造的延长部分外,目之所及都是用水泥铺就的路。在横竖道路相交的直角转角处钉着一块木牌,上头用墨汁写着“佑海村”几个大字,但和赑屃背上的碑,以及牌楼上的村名不同,这次的村名是用简体字书写的,而且毫无艺术感,就像一个不会写方块字的人强行把横竖撇捺组装在一起似的。
江霈渝恍然大悟,难怪没死人,原来主场地在这儿。
但这样一来,被设置在船上的水饰……乃至整条河的作用就更加怪异了——假如匆匆一瞥里的东西是两栖的,它们之所以没有追上来,不是因为弱水,而是惧怕锣鼓的声音,那是不是可以认为造船的“层主”在保护他们?
难道“层”的等级越高,属于人的自毁意识越强,分属“层”和“层主”的意识对抗带来的矛盾感就越强烈?
江霈渝带着疑窦继续观察,标示村名的木牌下还有块风格一致的路标,上面写着“康复中心”,被削尖的一端指着垂直于码头的蜿蜒水泥路。
虽然水泥路搭配古朴民居的违和感不如无边玉米地来的强烈,但这条路和之前的一样,太新太干净了,几乎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
水泥路两旁都建着仅有一层的平房,粗糙的夯土墙和布满青苔的黑瓦让它们看起来历尽沧桑。
这些保持着淳朴气息的平房都敞着大门,一副任君取索的模样。
不知何时消失的祁铮紧接着从其中一扇门走出来,似乎正在回应这种“好客”。
他把顺来的衣物扔给陈煁和颜娅坷,抬手把一件陈旧的上衣套在身上。
“屋里没人,但桌上还摆着饭菜。”他整了整衣襟,用眼神询问江霈渝要不要进去探一下。
“瞧瞧?”江霈渝没打算进屋,在门槛前停住。
铺着一层灰尘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大一小的碟子,碟子里的菜肴早就变质成黑色的肉干,旁边同样蜡干至透明的米饭也长着密集的霉点。根据碗筷的数量,可以推测出这是个三口之家,而且桌椅整齐,陈设有序,屋主不像是在非自愿状态下被拉走的。
“都没人。”郝佳惠粗略地逛了一圈,很快就绕了回来。
“有人才怪了。”江霈渝回头看到马星星身后那扇门前挂着一串金黄的玉米棒,“怎么这个没变质?假的?”
说着用手一掰,上面的干玉米粒就轻易脱落下来,而最为神气的,是玉米芯上居然没有一点霉斑,仿佛这个空间里,只有玉米的腐坏速度区别于别的有机物。
祁铮抬腿走了进去,在生活痕迹戛然而止的客厅环视一圈,紧接着打开了面前的木门。
“这是个仓库。”他侧身压着门说,“里面都是干玉米。”
突然,他像看到什么似的,松开门把,急急向里走去。
江霈渝尾随而至,正好看到他在玉米仓里拾到一本巴掌大小的本子。本子只有一个简陋的牛皮纸外皮,上面用红色的油墨印着“工作簿”几个字,页角打卷,本口污黑残破,到处都有反复翻阅的痕迹。
“有提示?”陈煁也从门外探头。
“没有,这只是佑海村的玉米产量和出仓记录。”江霈渝看着祁铮飞快翻阅那本写掉大半的工作簿,上面只有简单直白的数据,但这上面的方块字结构紧密,甚至还有贪图省事的连笔字或简笔字,与路牌上的截然相反。
“玉米的收购方是S.T.G。”祁铮指着纸张最上面一行说,那里写着一个快要躺倒的“S”,字母左边写了个“佑”,两个字下面都有对应的数字,“横轴是生产收购单位,竖轴是年月时间。”
江霈渝沉默了一会儿才吐槽道:“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各行各业都有这个三圣集团啊,他们就没有业务瓶颈吗?反垄断法行不通了?”
“反垄断法是制定者用来制裁别人的,核心其实是‘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祁铮冷声道。
“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S.T.G才是顶级集团。”殷至泽恢复了抽签前的神气,站在屋外说。
“何止是篮子,他们的业务多得跟蜂巢一样了。”江霈渝继续吐槽,忽而一皱眉,“听这口气,你是三圣集团的员工?”
“我倒想是……”殷至泽说完才想起S.T.G和这个怪异空间的关系,如果不是他们胡作非为,自己也不用置身险境,于是连忙改口道:“我曾经这么想过。但,我所在的律所只和他们的分公司打过交道。”
祁铮轻声一笑,“啪”地合上本子。
“怎么?”江霈渝知道他肯定发现了什么。
“S.T.G平均年采购量都不足一吨,”祁铮随手把那本破旧的本子扔上玉米堆,“收购玉米就是个幌子,至于他们的真正目的,可能要去那个康复中心走一趟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