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霈渝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旋即攀着船头往外探身，想尽可能确认那道白影不是神经紧张造成的眼花，但水泥路两边的玉米地已经变回最初那副风平浪静的模样，远远看去，像两条被巨手攥住一端的绿色哈达。
“怎么了？”祁铮小声问道。
“我好像……”江霈渝一转头就看到颜娅坷和殷至泽既害怕又关切的表情，于是把到嘴的话改了改，“眼睛里进小飞虫了。”说着还演技一流地眨了眨。
把话题岔开后，他依然趴在船头向来路张望。
瞬时视觉捕捉的那抹白影好像是人的肢体，但他不确定末端纤细的部分是不是人的五指。现在四艘船都被一股力量牵引着，步调一致地进入了雾中，头上那轮原本清朗的圆月也变得朦胧起来。在这种晦暗不明的环境里，他不想其他人因为这种不确定的信息产生动摇，要是因为疑神疑鬼惹出点什么麻烦，那就得不偿失了。
船继续向前行驶，原本盖在黑沉水面上的那层薄纱被船尾轻轻拨开，又在船头迅速合拢，岸边那块巨石很快就看不见了。周围的浓雾就像一扇没有实质却异常隔音的大门，封锁了除锣鼓唢呐之外的一切声响。这倒是和他“最开始”乘出租车时遇过的那片浓雾很像。
他松开扶着龙头的手，一转身就看到祁铮撩开幕帘招呼他过去。
船上另外两人都一脸“你们请便”的表情，颜娅坷是笃定自己不会有什么收获，去了只会添乱，殷至泽则是漠不关心。
他跟着祁铮猫着腰穿过竹蓬来到船尾，坐在地上的小孩木偶依然弯着笑眼，尽责地敲着锣，但他们的目标不是她，而是船尾那尊等人高大的男性木偶。
“你看他的眼睛。”祁铮撩开木冠冕帽卷垂下的旒苏。
木偶的雕刻技法胜似天工，刻痕甚至呈现了胡须的毛流走向，写实的风格和刚才那尾木雕鱼一样，非常逼真。要是它脸上有毛孔，他都怀疑面前这个是真人了。
江霈渝在木偶的脸上快速扫了一圈，之后才转向它的眼睛，这一细瞧差点让他喷笑出声。
“怎么是个对眼？”
这双眼睛和木偶一身龙衮冠冕的帝王装束非常不搭，冲击程度堪比给画风精致的二次元帅哥配了双荷包蛋眼。
祁铮伸手按着木偶的眼珠往左轻轻一拨，木偶的脑袋旋即发出一声机栝运作的清脆回响，随着那颗活动木球被摆正，应该是虹膜的位置出现了两个粘连的瞳孔。
“重瞳？”江霈渝蓦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连忙用手去拨另一颗眼珠，结果这颗木球上也雕了两个瞳孔。
“既是帝王，又有重瞳的人不多吧。”祁铮说。
“虞舜，李煜。”江霈渝吐出两个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名字。
祁铮眉峰一挑，状似满意地说：“头戴冠冕，应该是虞舜。”
江霈渝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这个答案代表着什么。
“咚咚。”
祁铮曲起手指敲了敲木偶的胸膛，回荡的脆响证明里面是中空的。
江霈渝连忙凑近听，木偶里不仅有机栝运行的声音，还有微不可闻的水流声，震惊问道：“难道里面安了利用水流推动整艘船前进的装置？”
“这得把这个东西敲开看看才知道了。不过，这种构造倒是让我想起一种利用水力机械操纵木偶的装置。你记得水饰吗？”
江霈渝摇摇头。
“那是一种装在彩船上的水上机械玩具，也称水傀儡，是古时宫廷贵族的娱乐消遣，类似皮影戏，但水饰主要通过水力和机械来表演。据闻这种机械木偶的制作图纸都被收集在《水饰图经》上，但早已失传，《太平广记》等古籍只有皇帝看水傀儡演出的文字记录。因为水饰离不开水，所以演绎的故事大多和水有关，其中又以神话传说为主。”
“你的意思是，我们乘的这些也是这种彩船？”江霈渝马上反应过来。
“不，但类似。”祁铮否定道，“我猜测，造这些船的人肯定想想通过这些水傀儡戏目向我们传递一些信息。你肯定知道，古时为了巩固君主集权统治，都喜欢给帝王的行为赋予一些神话的意味。”
“君权神授！”江霈渝抢答道，这对高中生来说并不是超纲的知识。
“对，《太平广记》里记载的水傀儡戏主要有七十二出，其中有一出，说的就是黄龙把黄符玺书从黄河里拿出来献给虞舜的故事，这和我们在船头看到的那个带着翅膀的龙身木雕对应上了。”
“如无意外，另外三条船肯定也有故事吧。”江霈渝说着看向邻近那条船，他记得旁边的船头上有只背着书卷的老鳖木雕。
一直站在船尾听他俩说话的陈煁闻言几乎马上回道：“这边是一个秃顶老头，脸上有四只眼睛。”
早就把四艘船搜查过一遍的祁铮对这个信息毫不意外，用他一如既往的沉冷声线道：“最边上那条船是人身蛇尾的男性，说的是神龟将八卦背出黄河献给伏羲的故事；旁边的是乘着黄龙作腾空状的男人，说的是翠妫之水里的鲈鱼衔着能预示吉凶的箓图献给黄帝；陈煁乘的那艘船上的四眼智者是仓颉，本来演绎的应该是红甲灵龟把书文衔出洛河授予仓颉的传说，但不知道造船的人为什么把龟换成了鳖。”
“哎，这个鳖甲上真的雕有象形文字！”负责留在鳖船船头维持平衡的唐灏松兴奋地喊了声。
“但这些都不重要。”祁铮干脆地否定道，“就像混合口味的巧克力豆，无论巧克力外皮是什么味道，里面都是花生。剥开神话、黄河文明崇拜的外衣，这几个故事的共有内核都是一样的。”
“信息源在水里。”
在祁铮说出答案前，江霈渝的视线已经先一步越过了船舷，落在了应该是水面的地方。
能在这个空间根据自己想法造船的必定是这次的“层主”，但为什么不用做坑爹任务就给提示？层主大发慈悲？
还有这次的筛选条件。让在原本时空就已经患病或有点身体缺陷的人进入“层”，让他们短暂地感受风与自由驱使身体的感觉，再将他们推向绝望和死亡，这种恶趣味绝对称不上善举。
江霈渝蓦地想起了那两尊赑屃，他们拆解出“不要离开”的暗号，却因此触发了新的传送门。
他似乎终于摸到了自成皇大厦消失后一直鲠在喉间的鱼刺。
这一层的事物连同“层主”的行为目的都充满了矛盾感——虽然“层主”让这些船载着他们赴死，却没头没脑地给出提示很符合“层”找死的特点。
江霈渝颇感无力地叉起腰，看着船尾破开的迷雾下露出的一小截黑沉水面。
信息源在水里——听到这句话，他的第一反应是“果然如此”。其实早该想到的。为什么每次做梦，或者能记起什么时都能看到水，之前还以为是某种象征，现在看来，这就是真相。
垂髫小儿还在兢兢业业地敲锣。
江霈渝若有所思地抱着双臂问旁边的祁铮：“难道要我们跳进水里找答案吗？”
话音还没落到甲板上，就听四周传来一阵夸张的落水声。
“哎？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而已，别那么快跳下去啊！”江霈渝惊得大喊，心想这次怎么来了这么有行动力的新人？
这个想法还没从心头消弭，浓雾里就传来了颜娅坷的尖叫。
两人马上冲回船头，船头前就只有一片浓雾，既听不到声音，也没看到颜娅坷。
“人呢?!”江霈渝用力挥着手臂扇走逼近的浓雾，黄龙木雕下的殷至泽死命抓着船舷、煞白的脸上满是恐惧。
“你抖什么抖！我问你人从哪边掉下去的！”
殷至泽颤着手指了指右边，江霈渝一转头，旁边做好热身运动的祁铮就像飞鱼一样跳进了水里。
江霈渝愣了一瞬，连忙扑到船舷边抻着手捞人，也顾不上水里可能有什么未知的吓人玩意了。
“我们应该怎么做？”旁边鳖船上的唐灏松也从船舷探出头，但江霈渝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
“在祁铮上来前只能用捞的，看能不能勾住什么。”江霈渝在冰冷彻骨的黑水里盲目地捞着，光是把手泡进水里，他就感觉全身都快被冻住了，何况已经落水的颜娅坷和跳下去救人的祁铮。
随着祁铮下水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江霈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他扒着船舷，几乎把整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祁铮！祁铮！”他扯着嗓子朝水面大喊，但浓雾中只有他们搅动水面的哗啦声响。
江霈渝的头皮逐渐发麻，像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啃食他的皮肤。他停止了徒劳的打捞，借着撑开船舷的力量迅速站起，手忙脚乱地做起了热身。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游泳，也知道贸然下水很可能只是瞎添乱，但此时不做点什么，他总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忘记怎么呼吸。
“扑通——”
祁铮不见冒头，隔壁船上又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怎么又跳一个？”唐灏松爬满了害怕的声音在雾中响起。
“是刚才走去船尾那男的……！”慕云蝉也停了划水的动作，沉沉黑水的寒气让她想起了自己失去双腿时的感觉，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哗啦！”
耳边传来破水之声，江霈渝心下一惊，低头就看见祁铮像只落水的大型犬一样甩着头发上的水。
江霈渝感觉悬着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害怕的实感这才向四肢百骸蹿去。他抓住祁铮伸来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道拽着他往水里坠去。
“呃——”他咬牙撑着船舷，在抓紧祁铮的同时利用自己的体重向后坐——这一招是他在补习社拉门时学会的。
祁铮借着他的力气终于挣脱了水面，双臂撑在船舷上稍一用力，船身便摇晃着开始倾斜。刚才仿佛被恐惧粘在甲板上的殷至泽连滚带爬地坐在相对的方向，船才迅速恢复平衡。
江霈渝揽着祁铮的背像拔萝卜一样将他从水面“拔”出来，祁铮这才得以借力，侧身翻过了侧板，脱力倒在甲板上。
“祁铮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江霈渝用手抹去他脸上的冷水。
祁铮的嘴唇被冻得发紫，脸也冰得不似活人，就连出气都是冷的。
江霈渝那颗放下的心又被狠狠攥住。
他艰难地扒去祁铮身上的湿衣服，扯下挂在竹蓬前的幕帘擦去残留在皮肤上的水珠，又囫囵脱下自己的上衣，把尚带着温度的衣服套在祁铮身上。
祁铮仍然难以控制地颤抖着，湿漉的眼神看起来脆弱又无助，不合身的衣服让他显得更加可怜。
江霈渝把帮他擦头的布一扔，干脆地抱住了他，用脸贴上那依然冰冷的皮肤。
祁铮散着寒气的湿发毫不留情地纠缠上他蓬松干燥的发丝。
江霈渝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更加用力地搂紧了怀里的身体，双掌在宽厚结实的背部来回摩擦，希望这样能让祁铮快些暖起来。
殷至泽慌忙扯来另一边的幕帘盖在他俩身上。
“谢谢。”
殷至泽不知所措地缩进了竹蓬里，似乎害怕继续待在甲板上会随时落入着冥河般的冰冷河水中。
江霈渝没再说什么，给祁铮裹紧干幕帘后快速搓热自己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祁铮，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祁铮，你抱住我，听到了吗？抱住我。”
在他重新抱紧祁铮的瞬间，一双有力的手臂也搂紧了他的肩膀。
参考文献：
《古小说钩沉》鲁迅/著
《太平广记》李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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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佑海康复中心07★水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