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郝佳惠所说的“逃犯”不是祁铮，而是他。
就在这时，他发现所有根据意识产生的“房间”都在他睁眼后消失了，四周只剩下一片难辨上下前后的黑暗。
江霈渝颤着胳膊，支着上身坐起来，对一脸担心的祁铮挤了个勉强的笑容，而后看向郝佳惠。
“祁铮把他所知的真相告诉了我，我们的身体都产生了变化，但在听到‘娑婆计划’后，却只有我有反应，这几个字应该是针对我的信息刺激。”
“不愧是你。”郝佳惠赞许地笑起来，以被钳制的姿势对他竖了个拇指，“他似乎很努力地打探消息了，不然以他和我们的合作方式，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可惜，他能知道的只是很浅的一部分，而且他应该没把已知信息说全。”
祁铮没有反驳，垂落的眼皮已经默认了郝佳惠所说的话。
“我对‘娑婆计划’的了解越详细，对于你们，对于我成为‘钥匙’，应该越有利吧。”江霈渝对她的话不感意外，毕竟祁铮宁愿和他在这个恐怖未知、处处充满不稳定的世界流浪，也不想让他重新成为“钥匙”，他能够理解祁铮的私心。
“真奇怪，你明明选择清除记忆，选择了逃避，但现在却一副想知道真相的样子，你确定要重新面对吗？”
“你的意思是，给我执行记忆清洗的是我自己？”这一点倒是出乎江霈渝的预料，不过他“看”到的画面，主角都是冰冷的机械，没能见到背后的操纵者，的确有这种可能性。
“起码不是我们。”郝佳惠说，“但如果是S.T.G……他们直接杀了你更方便。”
“我懂了。”
江霈渝犹豫了。他下意识看向祁铮的手。如果有重来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牵住这只手，而不是打开那扇门。其实他依然对所谓的真相兴味索然，但他很想知道那股能左右他选择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他有种预感，如果不把始作俑者揪出来，他很可能永远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想，你的组织费尽心机找到我，应该没打算让我拥有选择权吧。”
“祁铮已经把‘完美蓝图’的事情告诉你了吧。”郝佳惠似乎正等着他说这句话。
江霈渝点点头。
郝佳惠抬眼，陈煁和颜娅坷哼哈二将似的一左一右站着，“我的手臂酸了，能让你的朋友把我松开吗？反正我也逃不了。”
确认江霈渝没有危险，颜娅坷和陈煁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但没有放松警惕走远，而是继续坐在郝佳惠身后。
“在意外打开第一扇门后，维森教授夫妇很快就带上最得意的几名门生前往调研，并尽可能快、尽可能详细地带出了第一手资料。我的等级不能解锁相关的视频和图片资料，但调查报告里有‘桃花’‘锰矿’‘老旧的房改房’等关键字，如无意外，指的就是锰瑰楼所在的城市。”
“等等，第一层世界不是王秀娟打开那扇光门后的世界，而是那座城市本身吗？”江霈渝大吃一惊，旁边的祁铮也露出惊疑的神色，与记忆相左的信息令他大受震撼。
“对，锰瑰楼只是其中一栋象征性建筑，那个世界被林·维森教授非常形象地命名为‘桃花源’，原住民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调查报告形容这次探索很像一次自驾游，当他们开车穿过长长的隧道，终点只是离出发点最近的一个城镇，在发现那种生长速度异常的桃花前，他们还以为这只是一次神隐事件，而不是最初认为的时空穿越。
“即使那种桃花的生长周期极短、极易成材，但这并不是S.T.G想要的结果，在集团的压力下，罗杰·维森促成了对超锰集团的收购，而且这一次，他们把算法机挪进了‘桃花源’新建的防护研究室，神奇的是，维森团队很快就开启了第二扇门，那里的原住民‘暗影’以‘桃花源’的怪异桃花为食，代谢物却能成为‘桃花源’和我们世界所需的超能燃料。
“之后的事情就和你们知道的一样，那个世界后来被命名为‘美丽新世界’，但暗影和S.T.G达成交易后没有信守诺言，在解决了生存和繁衍问题后，它们选择了扩张。
“由高维算法机打开的‘门’是双向的，门外的人类能通过，门内世界的原住民也可以。大量的暗影从原来的世界一举涌进了‘桃花源’，当时驻扎在第一层的科研组和集团员工没能全数撤离，整个世界的碳基生物惨遭暗影同化。不过，在暗影数量剧增后，‘桃花源’和‘美丽新世界’很快发生了坍塌，产生的余波吞噬了在门外监测数据波动的维森教授夫妇，这也是‘完美蓝图’的由来。
“‘完美蓝图’是第一个由智人和世界融合的‘层’，所有踏足‘完美蓝图’的人都能在这里实现最美好的愿望，小到找回丢失多年的物品，大到和自己暗恋无果的对象结婚，让珍爱的宠物或家人死而复生，或是令佯谬变成真理。”
江霈渝挑了挑眉，感觉“完美蓝图”有点像这片漆黑廊桥的高配版，能够实现人的愿望，而且指向更准确。
“父母被吞噬再以‘层’的方式出现，令罗杰更想深入探究门后世界的秘密，因此，他从项目组尚存的研究员中抽调了三人，将之前没能成功检测到数据的算法机全部带进了‘完美蓝图’，想利用这个世界的特性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成果。不过，在启动所有算法机的瞬间，‘完美蓝图’过载暴走了，三名研究员和所有算法机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探索再次发生意外后，项目组乃至集团内叫停‘娑婆计划’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在斥巨资重制算法机，根据留存数据重新打开‘完美蓝图’的大门时，实验室所在的城市发生了数起无故失踪。罗杰认为，‘完美蓝图’的吞噬能力已经超越了‘门’的限制，辐射了我们的世界。他向打算停止实验的项目组施压，在下一批智人进入‘完美蓝图’前启动所有算法机。
“实验记录表明，暴走后的‘完美蓝图’每吞噬一名踏足者，就会在任意一组算法机上留下数据，对应数据打开的‘门’，是由被吞噬者最恐惧的记忆生成的新世界。
“所有由‘完美蓝图’次生，或是融合了人类意识的‘层’都拥有吞噬能力。它们既不排斥人类主动进入，还会以一定的筛选标准从门外吸收人类，为了区分，我们把这两类人分别称为‘自主进入者’和‘被动进入者’。
“如果这些人能通过‘层’的规则考验，就能瓦解‘层’，从‘层’里离开。如果全军覆没，则‘层’能顺利完成吞噬，以同样的方式生成新的‘层’。因为这种自主增殖能力，这类型的‘层’被认为像人类一样拥有智慧。”
“那些无故失踪的人是被‘完美蓝图’吸进去了？”颜娅坷惊讶地问。
“是的，彼时‘完美蓝图’已经成了全人类的梦魇。”郝佳惠说。
安静听她讲述的江霈渝微眯着眼睛说：“从你的叙述来看，这是个先有鸡再有蛋的故事——算法机无法主动测算出那种有坐标的代码，只有‘层’出现后才能得到相关数据，所以直接销毁算法机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层’。现在唯一能瓦解‘层’的方法就是按照‘层’的规则，探知层主的梦魇，解开他的心结，一边阻止‘层’增殖，一边消灭旧的‘层’，等‘层’数清零后再销毁算法机，这样就能完美解决问题了？”
“没错，”郝佳惠笑着点头道，“但只要‘层’还能带来利益，就不可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尤其牵头人还是罗杰·维森这种疯子。”
提到罗杰的名字，她就像川剧变脸般敛起了笑容。
“虽然‘完美蓝图’的诞生为‘娑婆计划’增加了无限可能，但同时也大大增加了‘层’的不可控性。S.T.G在损失了一批精锐科研人员后，认为‘娑婆计划’的潜在隐患大于将得利益，以百分之九十的支持率终止了对‘娑婆计划’的资助，而且为了逃避道德谴责和善后责任，他们封存了相关的研究数据和资料，明示要以非常手段抹除一切痕迹。
“罗杰亲眼见证过奇迹，研究高维算法机和‘层’成了他的信仰。他始终认为，‘层’的出现绝非偶然，只要找到‘门’成立的规律，掌握两个世界产生粘连的原因，就能凌驾在各个平行宇宙的法则之上。于是在S.T.G执行肃清行动之前，他带着所有实验数据的拷贝和联邦搭上了线，并无视巨大的失控风险，重启了项目。
“那些因为抗议疯狂实验的研究员也趁着罗杰引发的混乱，从S.T.G的控制下逃脱，其中就有‘觉’的创始人。为了躲避集团的追杀，他们和自由佣兵组织合作，用超能燃料换取武装庇护，‘觉’其实在这时才正式成立。”
郝佳惠察觉到江霈渝的表情不太对劲，中断讲述，转而问道：“你一定想问，既然都要依靠‘层’过活，‘觉’和罗杰有什么不同？”没等江霈渝点头，她便继续往下说，“‘觉’的创始人和罗杰都把最核心的数据资料带了出来，只不过罗杰拿的是死数据，在重制高维算法机后，他仍然需要通过大量的实验才能将研究拉回原有的进度。”
“而‘觉’拿的是活数据。‘觉’的三位创始人是最受维森教授夫妇器重的首席研究人员，他们利用有限的资源重制了一组算法机，以现有的数据开启了通往已知尚存的‘层’。虽然暗影在挤破第一二层空间时短暂灭绝了，但只要它们仍能依附某一层主的恐惧重生，想从其他新增的‘层’中取得超能燃料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在‘层’没有利用价值后瓦解他即可。”
“我们在陆雨宝眼中看到的暗影不只是她恐惧回忆的投射？”郝佳惠的冷漠语气让江霈渝忍不住皱了皱眉，但“觉”的做法无可厚非，反而是她一直含糊其辞的某处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三位首席研究人员……和我有关吗？”
郝佳惠诡计得逞般笑弯了眼，“甄·阿莫斯，江得意，莫问程，这就是他们的名字。”她举起三根手指，说一个名字就弯下一根。
江霈渝确认般问：“江得意该不会是我爸？”
他的反应没有出乎郝佳惠的预料。她无趣地耷下嘴角，耸了耸肩：“你的卷发简直和莫博士一模一样。”
他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这是两个陌生的名字。提及父母，他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捏造的、那两个做着小本生意、逼他参加奥数夏令营的夫妻档商人。
“想不起来？不奇怪。”郝佳惠道，“其实研究‘层’，归根结底是对自主进入者的研究，在并不长的探索过程中，研究员发现自主进入者与已知尚存的‘层’关系越密切，自身的渴望越纯粹、越强烈，就越容易与之产生连接。譬如打开通往‘桃花源’的‘门’后，下一扇‘门’必定是通向暗影所在的‘美丽新世界’。”
“为此，莫博士率先提出了记忆提纯的概念，她认为人脑记忆存储和提取的原理与电脑类似，利用强弱电流模拟电脑存储的写入过程，在仿生颞叶的运作环境中提取和记录人的长时记忆，再把清除了‘杂质’的记忆植入即将前往探索的研究员的脑回路。记忆提纯的技术大大提高了探索过程中对‘层’的定位准度，而且意识纯粹的自主进入者不会轻易引起‘层’暴走，能更精确地把控‘层’的坍塌时间，减少无谓的伤亡，也能有效地减少‘层’的数量。”
江霈渝疑惑地看向祁铮。
“他和你说了吗？他是自主进入的智人，为了能更快找到你，只留下了和你有关的长时记忆。”郝佳惠笑眯眯地说，“虽然因为记忆清洗的技术限制，被处理过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重新显现，但如果没有精准的信息刺激对应的记忆节点，能被你回忆起来的事物都会像水泥地上蒸发的积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江霈渝看向祁铮的眼神变为了震惊，但后者表情未变，回看他的眼神里依然充满了坚定。
难怪祁铮会说一切都无所谓了，从选择进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有眼前路。
为什么可以为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
十年寻找，以及在得到这个听起来像诈骗的虚幻希望后，放弃一切进入处处危机的“层”……
祁铮，还有他的亲生父母，无论他当初出于什么动机清除了与所爱之人有关的记忆，和这份真挚与决绝比起来，都显得薄弱且不值一提。
尤其在这之后，他还活在了自造的假象里。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绝情绝义的人渣。
“一切都是值得的。”祁铮用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再次听到这句话，江霈渝惭愧地低下了头。
为了他，真的值得？
江霈渝很想身体力行地回报这份情谊，但他就如站在峭壁下的新手攀登者，根本找不到往上爬的着力点。最终，他还是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没有勇气接受祁铮炙热的注视。
意外对上江霈渝的视线，陈煁龇着牙打了个寒战，略显尴尬地看向了别处。
江霈渝心乱如麻，没心思在意他的不适。
整个廊桥一时无人讲话，这种安静让他产生了一种孤独感。
“为什么是记忆提纯？”祁铮打破了沉默，“我没有听说过这种技术，这和记忆清洗技术有什么不同？”
“连这种细节也注意到了，你真的很优秀。”郝佳惠赞许道，“如果有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加入‘觉’，我们也不会倒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祁铮冷道。
“嗯……我正要说到这部分呢。”郝佳惠把盘起的腿抻直，“十一年前，‘觉’遭遇了创立以来最严重的技术出逃，这是导致‘觉’消亡，以及你们俩被先后卷进来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