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混沌微光的一跳,宛如黑暗深渊中点燃的第一簇火星,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温如卿将苏晚轻放在温玉床上,玉石的凉意与她滚烫的体温相触,激起一阵几不可闻的轻烟。
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站在床边,静静地审视着这个如破败玩偶般的女子。
她的身体在无意识地颤抖,即便在昏迷中,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也紧绷着一股不肯松懈的狠劲,仿佛正与梦中的仇敌厮杀。
守阁弟子轻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困惑与不解:“少主,此女经脉寸断,灵海枯竭,就算心火未熄,也只是一具空壳。宗主所言的‘传承之器’,难道……就是指这般……残破之物?”
在合欢宗,他们见过的“鼎炉”不计其数,无一不是根骨上佳、灵韵充沛的少女,是用来采补、修炼的绝佳“材料”。
而眼前的苏晚,别说灵韵,连最基本的生命气息都若有若无,像一朵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毁的花,连根茎都烂在了泥里。
这样的“废人”,在宗门里连做个杂役的资格都没有。
温如卿闻言,缓缓转过身,月光透过洞顶的天窗洒下,映得他那双桃花眼流光浮动,却无半分暖意。
“你懂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入弟子的耳中。
“你们以为,合欢宗的至高法门,修的是皮相,是灵根,是阴阳交合那点浅薄的术法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苏晚的眉心。
那里,即便隔着皮肤,也能感受到下方那股狂乱而顽固的意识波动。
“我们修的,是‘情’。”
温如卿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是爱,是恨,是贪,是嗔,是痴……是这世间一切能撼动心神、催发执念的源头。灵根,不过是承载这些情绪的凡俗舟楫。舟楫毁了,只要那渡河的决心还在,未必不能另辟蹊径,以身做舟,以魂为帆。”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苏晚身上,语气变得幽远而狂热:“一个天之骄女,被人捧上云端,再一脚踩进烂泥,剖腹取根,弃如敝履。十年苦修化为泡影,所有荣光皆成笑柄。你说,她此刻心中最浓烈的是什么?”
弟子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是……恨。”
“对,是恨。”
温如卿低笑起来。
“是足以焚烧神魂、颠覆乾坤的恨意。这种纯粹、极致、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恨,比任何天材地宝都来得珍贵。它就是最好的薪柴。只要点燃它,就能烧出最绚烂的‘情焰’。她若能以这股恨意活下来,将来能达到的高度,将远超你们这些按部就班、靠着双修苟延残喘的废物。”
这番话语如惊雷贯耳,守阁弟子脸色煞白,再看向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女子时,眼神中已然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合欢宗的修炼法门竟如此诡异,竟要以人的七情六欲中最暴烈的情感作为根基。
温如卿不再理会他,挥手道:“去取‘九转回阳膏’和‘碧髓温泉引’来。记住,不要用任何灵力去疏导,只需将药膏敷在她体表所有伤口上,再将温泉引注入她身下的温玉床阵眼中。我要的,不是治好她的伤,而是吊住她的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自己把自己从鬼门关里‘恨’回来。”
“是,少主。”弟子不敢再有任何异议,躬身领命,匆匆退下。
洞府内一时间只剩下温如卿和昏迷的苏晚。
暖泉的雾气愈发浓郁,缭绕在他们周围,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苏晚的意识,正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海洋。
那枚赤红丹丸的药力,此刻才在她体内彻底爆发。
它果然不是疗伤圣药,而是一剂最猛烈的催化剂。
它不修复经脉,不滋养灵台,而是像一瓢滚油,浇进了她心中那名为“仇恨”的烈火之上。
“轰——”
一瞬间,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都以最狰狞、最清晰的方式席卷而来。
玄天门那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她赤着脚,一遍遍地清扫,冬日里满是冻疮的双手,夏日里被烈日晒得脱皮的后颈。
长老们偶尔路过时,那带着赞许的目光——“此女心性坚韧,灵根纯净,实乃可塑之才。”
那虚假的温暖,此刻却比刀子更伤人。
紧接着,画面扭曲,变成了厉无咎那张温柔含笑的脸。
他曾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
他为她描眉,为她舞剑,许诺她“待我登临宗主之位,必以十里红妆,娶你为妻”。
那些誓言言犹在耳,可转瞬之间,便是冰冷的匕首刺入腹部的剧痛。
她“看”到自己被绑在祭坛上,厉无咎与林执玉并肩而立,一个眼神淡漠,一个满脸得意。
她的灵根被活生生剥离,那条曾被誉为“天道宠儿”的纯净灵根,在林执玉的体内发出璀璨的光芒。
而她,则像一块无用的垃圾,被丢下万丈悬崖。
“为什么……”
“因为你碍眼。”
林执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尖锐而刻薄。
“一个扫阶的杂役,也配拥有天品灵根?也配站在无咎哥哥身边?苏晚,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而厉无咎,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再施舍给她。
“我要活……”
“我要报仇……”
恨!
滔天的恨意化作实质的怒焰,在她混乱的识海中熊熊燃烧。
那些名字——厉无咎、林执玉、玄天执法……每一个字都化作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地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股恨意攀升至顶点的刹那,她识海中那道一直沉寂的淡粉色光纹,猛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它不再是悄然流转,而是疯狂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
系统那冰冷无声的文字再次浮现,却比之前清晰了百倍。
“检测到极高强度情绪能量:恨。符合‘情焰’初始燃烧条件。”
“开始吸收外界共鸣情绪源……‘暖阁’内蕴含:**、贪婪、嫉妒、痴迷……能量驳杂,正在进行筛选与转化。”
“转化开始……以宿主‘恨’意为主导,牵引同频情绪能量,构筑临时心脉循环。”
苏晚无法理解这些文字的含义,但她能感觉到,一股股冰冷、黏腻、充满了他人**的陌生气息,正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感知。
起初,这些驳杂的情绪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冲垮,让她感到恶心与混乱。
但她心中那股不共戴天的恨意,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精准地将这些混乱能量中最具攻击性、最偏执的部分吸引过来,吞噬、同化。
仿佛一个饥饿到极致的凶兽,开始不择食地吞咽着周围的一切。
与此同时,守阁弟子已经将滚烫粘稠的“九转回阳膏”涂满了她的全身。
那药膏漆黑如墨,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草木焦香,一接触到伤口,便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灼痛,仿佛是在用烙铁封合血肉。
紧接着,他将一枚晶莹剔透的“碧髓温泉引”投入温玉床的阵眼。
霎时间,整张玉床光芒大盛,下方暖泉的精纯水汽被瞬间引爆,化作无数肉眼可见的青色丝线,争先恐后地钻入苏晚的体内。
内外夹攻!
一边是药石与泉眼的物理修复,强行缝补她残破的躯壳;另一边是识海内由恨意主导的疯狂吞噬,以他人之情,续自身之命。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冲撞、撕扯、融合,带来一种非人的极致痛苦。
苏晚的身体在温玉床上剧烈地弓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嘶吼,一缕缕黑色的血丝从她被药膏封住的伤口中强行渗出,又迅速被玉床的青光蒸发。
站在一旁的温如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了!
苏晚的眉心处,那淡粉色的光纹一闪而过,犹如昙花一现,却真实不虚。
成功了。
她真的以恨为薪,点燃了那簇火。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狂暴的“净化”终于渐渐平息。
苏晚的身体不再抽搐,呼吸也变得悠长而平稳。
她体表的伤口在药膏的作用下已经完全封合,结成一层薄薄的黑色药痂,苍白的脸上甚至透出了一丝诡异的红润。
她活下来了。
温如卿缓缓上前,再次探上她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眉头微挑。
生机稳固,心跳有力,神魂的波动也从之前的狂乱风暴,变为了一片死寂的深海。
她体内的经脉网络,在药力与那股神秘力量的共同作用下,竟被强行重塑了一遍。
虽然脆弱不堪,但至少不再是寸寸断裂的废墟。
然而,当他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苏晚的丹田时,即便是他,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里,空空如也。
不,比空旷更加可怕。
那不是灵海干涸后的荒漠,而是一个深不见底、连光都无法逃逸的黑洞。
曾经承载着天品灵根、储存着磅礴灵力的灵台气海,如今变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死井,沉寂得令人心悸,透着一股能吞噬万物的虚无与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