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该说程声自己时运不济，还是他师傅话说的太准一语成谶。这一路上，他还真就碰了数不清的钉子，连架都没少打，拖着一身伤一瘸一拐地靠在路边睡着是常有的事，一点儿不比老头在世时轻松。
他也想过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时不时接一些除魔斩妖的任务过活，可他没想到的是，大大小小的捉妖人公馆里面，居然也有数量不少的妖。
他们的妖力微弱，地位卑贱，被捉妖人像宠物一样圈养着，服从捉妖人的一切命令安排，成为他们的玩物，任人驱使。
程声虽然恨妖怪，但是他更想像当年那样堂堂正正地打败他们，而不是用这种践踏尊严的办法羞辱他们，要是他也那样做了，又与那些为了一己私欲对别人视而不顾的畜牲有何区别？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些贪官污吏，那些道貌岸然的捉妖人，居然会剥下妖怪的皮毛，用来做保暖美观的服饰；居然一根根抽出他们的骸骨，制成精美巧妙的首饰。
程声也曾多次提出过异议，甚至为了给妖怪鸣不平，和捉妖人大打出手。可他一个人毕竟势单力薄，又能如何对抗多数牛毛的捉妖人？
无法说服自己与这种人为伍，自己也无计可施，程声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继续一路往东去了。
经过一座山的时候，程声口有些渴了，便上山去走走停停地寻找水源。
很遗憾的是，一无所获。
从烈日炎炎的正午时分，折腾到半圆的落日氤氲出瑰丽的光，程声才喘着粗气爬到山脚下。
他抹了下脸上的汗，衣领湿漉漉地磨蹭着脖子，潮湿地粘在皮肤上不太舒服。
但现在也不是讲究的时候，程声靠着石块，一条腿曲着，一条腿平直地贴着地面，双臂抱胸恢复体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程声的耳朵突然灵敏地动了动，显然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他随即活动了一下僵硬发胀的手脚，扶着石块借力站起身，抬手置于额头，遮挡住西方投射而来的炫目光芒。
程声眯起眼睛，朝远处眺望，果不其然，一道窈窕纤细的影子正不紧不慢地走来。
她低着头，披散的长发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下巴和颜色浅淡的唇。
女子手里拎着个木桶，看起来应该是个空水桶，现在随着她的动作左摇右晃，还不时撞在她腿上。
但女子也没有变换姿势的意思，神情恹恹地走着。
这个女子.......她是妖。
不是关在笼子里，囚在古色古香的木屋里，任人肆意把玩的妖。
而是有血性，会伤人，露出的獠牙可能随时撕碎人类的妖。
挽湖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子的身影，觉得她有几分眼熟，还有几分亲切。
“妖怪！”程声叫了一声。
女子抬起头，乌黑明亮的眼珠转过来，看向程声的方向。
挽湖此时也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呼吸一滞，两人无波无澜的眸子同时放大。
那女子，分明是挽湖自己。
“你看得见我。”挽湖看着远处的挽湖，用平和的口吻说道。
那个挽湖眼里掠过一刹那的悲哀，但很快被掩去了。
“站住！”程声厉声呵道，同时抬起刀对着挽湖。
刀尖因为紧张和仇视轻轻颤抖着，好似在无声地悲鸣。
挽湖对此不为所动，依然自顾自地迈着步，并未将程声的警告放在心上。
她甚至瞅了眼严阵以待的程声，没有任何表情地从他旁边走过。
随即在距离程声十几尺的地方停下，兀自到水井边打了水，随后单手轻轻松松提着就往远处走。
井？程声皱起眉头。
他居然没发现？
不对，先前他在这附近徘徊许久，别说井了，连个稍微深一点的水坑都没有。
程声自认眼力还没差到那个地步。
“你去哪儿！”程声脚下几个无声无息的步伐，数息间便到了挽湖身后，刀尖抵在她背上。
挽湖显然不想和他多说“回山洞。”
程声怒极反笑“怎么，回去吃人吗？”
似乎是被问烦了，挽湖终于肯回头看程声。
她的模样比现在的挽湖大上一些，二十多岁光景，皮肤苍白，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倦怠和疲惫。看着程声的眼神更是无奈，犹如注视着个初出茅庐的莽撞少年。
她语气平直“不是所有妖怪都吃人的。”
程声眼里难掩厌恶，冷笑一声“你这话哄哄孩童也就罢了，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吗？”
半天，挽湖才轻声道“你这话，可不太好听。”
话音未落，程声忽然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压力落在了身上。四肢百骸仿佛都覆上了沉重的铁块，拽着他整个身子往下坠，无法动弹分毫。
程声双眸充血，瞪着挽湖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会伤到你。”挽湖顿了顿，又补充“只要你不动。”
程声哪里肯听，执拗地想要挥刀朝她的脸砍过去，顿时手臂剧痛，宛若几十几百个人同时敲打他的骨头那般疼痛难忍。
“别挣扎了。”挽湖揉了揉额角“还能少受些罪。”说着，她便转过身扬长而去了，袅袅婷婷的身影在黄昏下越来越远，直到彻底与玫红色的天尽头融为一体。
程声忿忿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暗暗攥紧了拳头。
下次见面，她就不会这么容易走掉了。
本来程声是没打算在这儿久留的，但他多了一个打败挽湖的目标，也就不着急走了，反倒是天天在那口水井出现的地方等着挽湖。
时间长了，他也摸清了挽湖来打水的规律。
每五日来一次，时间不固定，井也的确如程声所想，只有挽湖出现了它才会出现。
期间程声也没闲着，白日里跑到山上打猎，随便吃些野果果腹，等到了晚上就将采来的菌菇和肉炖在一起，煮成浓汤喝。
与挽湖的打斗结果也没有例外，她使出什么攻击手段，只要轻飘飘地一挥手，程声就会像被绑住的鸡一样，动动手指都费劲。
屡战屡败，但程声却不肯轻易服输，每次都不长记性。
直到某一天，挽湖再一次施展完法术后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歪着头，静静地打量程声。
“你看什么看？！我技不如人我承认，但是我不会放弃的！我早晚有一天会战胜你！”程声梗着涨红的脖子，没好气道。
“你为何一定要战胜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挽湖似是不解地问。
程声紧紧咬着牙，牢牢握住刀柄“你们妖怪没一个好东西，今日饶了你，明天死得就会是我自己！”
“我已经饶了你很多回了，而且你也好好地活到了今天。”挽湖说。
“那只是你杀不了我而已。”程声嘴硬道。
“嗯。”挽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就准备走了。
“你都不反驳一下吗？！”程声怒气冲冲道。
“什么？”挽湖顿住脚步，困惑地回头看他。
程声抿着嘴唇“我说你们妖族没一个好东西，你都不为自己辩解吗？”
“也许在你看来的确如此。”挽湖道“就像在我看来，你们人中也没多少好人一样。”
她看了看程声手中的刀，和上面的图纹，开口问道“你是捉妖人吧？你应该知道如今捉妖人是怎么对待妖怪的？”
程声一声不吭，盯着脚下杂草丛生的地面。
挽湖看他的反应便有了答案，她也没有为难程声的意思。
先是解开了他身上的咒法，而后垂眸说道“本来人与妖之间不必如此。我们生在山野，丘陵，海洋中，我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是你们人，像圈养猫狗一样困住我们，废掉我们的修为，把我们变成任你们取乐的玩物。”
程声拔高了声音，尖锐地道“可你们妖也杀了很多人，导致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不否认。”挽湖点了点头“但，妖里有坏妖，自然也有好妖。人里有好人，自然也会有坏人。”
“两者相生相克，缺一不可，这是上古时期就定下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