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平躺在床上的程声忽然躁动起来，他不安地左右翻着身，白天的一幕幕无法抑制地在眼前回放，最后化成了深黑浓稠的梦境。
山林中的风吹来潮湿寒冷的气息，树叶落在地上沉淀已久产生的臭味混合在一起，争前恐后地涌入鼻腔。
程声往前迈了一步，却发觉脚下的泥土柔软的好似泥潭般，稍微一动就开始往下陷，包裹着双脚，源源不断传递彻骨的阴冷。
“求求你，救救我！”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
他大叫着，嚎哭着，拼命从那团黑暗中探出身体，张开双手求救。
但那团黑暗却犹如流动的污水般，又好似伸出无数只森森鬼手，拖着少年堕入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
程声不假思索地冲过去，下意识抓住他。
手指相碰的刹那，冰凉的温度一路穿过胳膊，途径肩膀窜到头顶，随即遍布全身上下所有骨骼，冷得他不禁打了寒颤。
就在这时，少年的手指从他的指缝中滑走，伴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哭喊，转瞬便彻底被刺骨的冰冷吞没了。
“不要！”程声喘着粗气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涔涔挂在额角，顺着脸颊流下，又顺着下巴滴落在被褥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程声木木地坐着，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五感尽失，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在耳边炸响，好似翻涌的浪潮般吞噬了他。
等到程声缓过神来时，屋内一直点着的蜡烛不知被何处吹来的一阵凉风吹灭了，房中立即陷入一片昏暗。
少顷，窗户纸上蓦地飞溅上血迹，好似严寒中绽放的腊梅，在土黄色的映衬下分外鲜明。
程声刚开始还以为这只是他不清醒状态下的错觉，可片刻，他用力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才发现—那是新鲜的，带着温度的，真实的血液。
程声的心顿时像浸泡到了冰封的河水下，他在刹那间翻身下床，犹如黑夜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摸出门去。
一转身，程声就被眼前血腥残忍的场景惊得脸色煞白。
地上层层叠叠躺着无数个家丁仆从的尸首，表情无一不是震惊茫然，有的人突出充血的眼球中，甚至还能看清生前对死亡的恐惧。
程声抬头往远处望去，就见父亲正和一道瘦弱干枯的虚影战在一处。利器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夹杂着火把燃烧的琵琶声，在沉寂诡异的夜里谱成一曲深沉的歌谣。
父亲刀刀致命，手臂抡起的弧度犹如一轮弯月，他紧绷着脸，如鹰隼般的视线盯住面前的女妖。
女妖力道虽不如他强劲，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疯劲儿，几乎是在没有任何防御的情况下没命地往前扑。
她一张青白的脸，在辽阔似墨汁的天穹下泛着绿色光泽。外翻的牙齿白森森的，如同弯刀般突出嘴外。
父亲且战且退，可终究是不敌女妖，稍不留神便被刺中了肩膀，狠狠地掼在墙上。
少顷，女妖一爪插进了他的咽喉，血随即宛若开了闸的洪水喷出来，撒了她满身满脸。
白色的衣裙染上大片艳丽的色彩，侧脸在火光下半明半暗，仿佛虔诚的祭祀。
须臾女妖猛然抽回手，弯钩般的指甲带出碎肉和血，在清冷的月华下闪烁不详的光。
“父亲！”程声目眦尽裂地叫道。
那女妖似乎是有意为之，看都不看悲痛欲绝的程声一眼，而是在他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一个一个，犹如踩死无足轻重的小虫那样，亲手洞穿程声亲人的胸膛。
程声想跑上去拦截，双腿却动弹不得，好似被无形的藤蔓缠住了般。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不过一刻钟功夫，女妖的手，胳膊，乃至肩膀，都是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液。
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盛开鲜艳的红色火莲。
片刻，她像扔掉破布袋子一样甩开挂在手上了无声息的小厮，转过身，冰冷诡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程声，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极度的伤痛和愤怒之下，程声甚至连害怕都忘了。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妖，陡然抽出了利刃，刀尖对着女妖的方向“我们家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何？！”她似乎是觉得好笑，可唇角刚牵起弧度，就被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
漆黑的瞳孔中满是怨恨，死死地瞪着程声，宛若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三日前，你父亲在森林里杀的那个少年，还记得吗？”她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布满血丝的双眸包含杀意“那是我的儿子。”
少年鹿一般惊恐放大的双眸突兀地出现在程声眼前，他的哭求好似梦魇般在脑中回荡“求求你，放过我，我的爹娘还在等着我.......”
“不。”程声痛苦地捶打自己的额头，发出困兽般低沉的吼叫“别吵了......”
“别吵了！”程声倏地挥拳砸在脸上。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只听咔擦一声，旋即鼻子剧痛，骨头应该是断了。
他却感觉不到似的。手臂无力垂下，甚至连往日挺得笔直的脊背都佝偻下来，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程声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被什么击垮似的踉跄两步。
她却不肯放过他，上前一步，绝望地笑起来“分明是你们先动的手，居然还有颜面问我为何？！我的孩子又犯了什么错，怎么？你父亲的命是命，你亲人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程声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嘴唇嗫嚅着，什么话都说不出。
女妖惨然一笑“你大可以恨我，像我恨你那样。只要你能杀了我，你就算说我无缘无故灭你满门都无人置喙。”
程声呆呆地望了她半晌，随即猛地低下头，开裂干燥的嘴唇不断喃喃重复着什么，给自己一遍一遍洗脑。
她杀了我的父母，灭了我满门，是我的仇人，是我即便穷尽一生，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报复的人.......
终于，程声慢慢抬起了头，再次看向女妖的眼神里已然充斥了恨意。
刹那间，他如同出鞘利剑般飞身上前，斩妖剑直逼女妖脖颈，同时咬牙切齿道“我同妖族势不两立！”
“自欺欺人罢了。”女妖长发纷飞，蓦地腾空而起，灯火映得橙红的脸上面无表情。
程声手背青筋暴起，弹指间腾空而起，抬臂劈向女妖头顶“少废话！今日我就杀了你，给我父母陪葬！”
女妖灵敏地躲闪开，随即一爪抓了过来。她的五指犹如骷髅般枯瘦苍白，如同黏了一层皮的树枝，裹挟着阴冷的风扑向程声面门。
程声毫不示弱挥刀一斩，女妖的右手顿时飞了出去，砸在断壁残骸上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可怖痕迹，随后掉在地上，甚至还在不住地抖动。
鲜血登时喷涌而出，女妖惨叫一声，由于疼痛的刺激疯了似的袭击程声。
可动作越猛烈，越毫无章法，透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