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男女有别,同师弟共处一室委实不方便,是以,在宋岐灵第三次将师弟轰出寝房换药后,她拉着顾连舟语重心长道:“师兄想求你办件事。”
彼时顾连舟学着下厨,手中提着两根长豆角,闻言眼睛亮了亮:“何事?”
宋岐灵盯着那两根犹带水珠的豆角,蓦地想起昨日那条未去内脏的红烧鱼,胃部顿时隐隐抽搐,忍不住嘱咐道:“这菜记得多焖会儿,莫要生了。”
见师弟点头,她方继续道:“你这两日都在我这儿,俞七他们难免生疑,你午时用过饭后,便去一趟慕容府,我还需要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好。”顾连舟指节微屈,随手撕去豆角筋,扔进脚旁的菜篓里。
宋岐灵道:“俞七既和赵珩走得近,那出入王府应当不是甚难事,我想借他之口,问出南城王赵煜的近况。”
顾连舟虽不解师兄此举何意,却仍点头称是,见师兄面露难色,他追问道:“还有旁的事要交待么?”
宋岐灵抬眼打量他。
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顾大公子,此刻袖口挽至肘间,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灶台间蒸腾的热气将他额前碎发濡湿,黏在泛红的颊边。
这般殷勤模样,倒叫她不大好意思开口了。
“我们还是分开住的好。”她挠了挠头,艰难道:“近来多雨,地上返潮,你总打地铺也不是长久之计。”
话到此处突然卡壳,她硬着头皮继续道:“不如回客栈去……”
顾连舟目光微闪,点头附和道:“巧了,我也正有此意。”
这反应着实出乎意料。
宋岐灵猛地抬头,一双杏眼睁得溜圆,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当真?”
这两日师弟黏人得像块牛皮糖,此刻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叫她心里打起鼓来。
却见顾连舟唇角微扬,将豆角"笃"地按在砧板上,菜刀寒光一闪,翠绿的豆角头尾应声而落,“我在伢子那儿赁下一间小院,离这倒是很近。”
宋岐灵:“?”
顾连舟手下刀工不停,豆角在他刀下变成整齐的斜段,“师兄放心,那间小院离这仅有一墙之隔,很方便走动。”
放心……要她放的什么心?
宋岐灵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将人上下打量一遍,见他神色不改的模样,一颗心终于死了,“你,你不打算回淮都了?”
怎的还留下常住了呢?
顾连舟头也不抬道:“我身上的菟丝子近日躁动得很,它虽不会说话,我却懂得它的想法。”
切菜的手一顿,他转头看向宋岐灵,唇角微抬,露出一抹笑意,“它同我说……它很饿。”
“饿?”宋岐灵眼皮一跳,顾连舟已转身往灶膛添柴,火光将他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我虽不知它以何物为食,可却也明白这并非吉兆,眼下怕是还要叨扰师兄些时日,以解困顿。”
他说的没错。
菟丝子看似乖顺无害,实则为妖邪凝聚之物,其生长不同寻常生灵一般,需得吸收妖气才能不断强大自身。
而它如今所能做到的、诸如“开锁”、“缠绕”等行为,已然比从前进步许多,长此以往下去,在人前显形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况……
“你体内的几道妖气已叫它炼化为一体,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宋岐灵颇为苦恼地撑着灶台一角,目光落在他添柴时绷紧的小臂线条上,心思微动,“不然,我替你试它一试?”
顾连舟执柴的手悬在半空,抬首看向师兄:“如何试?”
却见宋岐灵轻笑着蹲下,捡起柴枝往灶膛一送,火光顿时窜高:“这法子颇有些费神,需得先吃饱了才能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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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青烟自烟囱口升起,在湛蓝天幕上洇开淡墨色的痕迹。
半晌后。
宋岐灵叼着焦黑的豆角,捧着一碗糙米饭艰难下咽,目光扫过桌案上的一碟咸菜,执筷的手蠢蠢欲动。
似有所感一般,对面的顾连舟头也不抬道:“吃吧,不必顾及我的面子。”
嘶,到底还是伤了师弟的心。
宋岐灵含混着“唔”了声,就着咸菜含泪吃了两大碗米饭。
饭饱后,顾连舟熟门熟路地将桌案收拾干净,端着碗筷去了小院。
宋岐灵自箱笼里翻出那枚‘鸾鸟衔绶’铜镜,用袖角捏着细细擦了一遍。
待鼓连舟去而复返,便见屋里青烟缭绕,恍若踏入仙境。
“师兄,你这是在做甚?”他把着门框,欲将门敞开些通风。
宋岐灵见状,回身冲他招手道:“进来,将门锁上。”
顾连舟不敢违抗,只得依言照做。
想来,这便是师兄的“法子”了。
捻起三柱线香,插在小巧的香炉内,宋岐灵这才说道:“一会儿我会以铜镜为门,替你打开虚相。”
“虚相?”顾连舟茫然无措道:“师兄,你曾说过,虚相依着人的执念而生,那……”
那他心底的秘密岂不是无所遁形?
见他为难,宋岐灵当即了然道:“你也说了,依着人的执念而生,你如今还算得上是‘人’么?”
说罢,又觉此话不对,忙“呸”了几声:“我并非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体内的菟丝子属于你的伴生妖,自有一番灵智,因着外力展开虚相,应是一片混沌,更能见其本性。”
“换言之,你的伴生妖就像是那初生婴孩,既在成长期必然会感到饥饿,若对它不管不顾,由着它四处游走,怕是会造成祸端,不如先下手为强,打开虚相,弄清它的所需,将它喂饱。”
勉强解释一番,顾连舟一知半解地点头道:“师兄,你有把握平安进出虚相么?”
宋岐灵闻言,缓缓眨眼道:“师弟,你若是对我存了杀心,我怕是走不出虚相的。”
她抬手拍了拍顾连舟的肩头,语重心长道:“放轻松些,若论紧张,此刻该是我更胜一筹才是。”
主动进入虚相,和大剌剌闯人寝房无甚区别,叫人抓住了也是无法叫冤的。
是以,她只得祈祷菟丝子继承了师弟的良善,莫要对她痛下杀手。
“来,你先躺下。”她笑得和蔼,拉过顾连舟将人摁进床榻间,扯过一旁的被褥盖至其胸前,“就当是一场梦,醒来后便一切如常了。”
这几日头一回睡床榻,顾连舟受宠若惊,叫人盯着更是闭不上眼,他往里挪了挪,轻拍着床板邀请她道:“师兄,不一起睡么?”
宋岐灵看着窄小得可怜的木床,笑道:“不了,一会儿再将床脚压折就不好了。”
她站直了身,回到桌前坐下,捧着铜镜对准床板上的顾连舟,看着愈发油润的镜面,缓缓闭上双眼。
在心中将咒语念了十余回,听着耳畔沉沉的呼吸声,宋岐灵赫然睁开双眼。
她盯着铜镜面,看着里面愈发青黑的画面,只觉视线不由自主被里头的云雾吸引,一时竟走了神。
目光微晃间,火光乍起!
宋岐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漫天青黑烟气缭绕四周,感受着强大的气浪扑面而来,心口阵阵揪紧。
热浪裹挟着硫磺味,随着呼吸刺入鼻腔,却叫她想咳也咳不出,只能被迫着承受。
滚热的金红色岩浆如同千万条火舌在互相撕咬,翻滚间掀起高耸的粘稠火浪,坠落时在半空中分裂成串,摔砸在漆黑的石壁上,迸出飞溅的火星。
分明身处于地狱火舌中,四周热气蒸腾,宋岐灵却宛若被定住一般,动不了半分。
她试图转动眼珠,向上看去。
视野尽头,一只巨大的、布满龟裂的金红纹路的座椅自缭绕的青烟中显现,一道高大的人影静悄悄地斜靠其上。
宋岐灵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隔着层层云雾,她勉强看清男人的轮廓——与顾连舟极为相似的体态,却多了几分浑不在乎的散漫。
只见这“人”似有察觉一般,苍白的手缓缓抬起,修长的指节抵着太阳穴,好似在因骤然出现在他领域中的人而感到头疼。
这人便是顾连舟的虚相?
不,宋岐灵眯了眯眼,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人不是顾连舟。
至少……不全是。
只听得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啧”声,独坐高台上的男人放下手,扶着把手站起身来。
他踩着金红的岩浆,向她缓步而来。
宋岐灵目光下移,落向他**的双足之上,心头狠狠一跳。
滚热的岩浆激荡着漫过石岩,所经之处,留下一片“滋滋”之声,白烟腾起,将男人黑金华服笼罩其中,打眼看去,宛若脚踏云雾而来。
若忽略男人足底的鲜血的话……
只见那双脚踩过岩浆,每一步都发出血肉灼烧的“哧哧”声,脚底皮肉如蜡般融化,又在抬脚的瞬间长出猩红的新肉,碎裂的黑色石砾嵌进伤口,转眼就被新生的血肉吞没。
而这人好似全无知觉,闲庭信步一般走来。
透过浓郁焦糊的烟气,宋岐灵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你……”
她艰难开口,下一瞬,苍白的手指突然钳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骼。
男人俯身时,岩浆的光映亮他半边脸庞,与师弟极为相似的五官,可右眼却爬满蛛网般的金红裂纹,仿佛有熔岩在皮肤下流动。
他悄然贴上宋岐灵的耳廓,呼出的气息裹挟着灼热,几欲将人融化,“谁允许你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