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锁梧桐(十)

若她是没有记错的话,妖邪聚形不易,可一旦成型,那便多半依着人心中最强烈的**而生,是以,这菟丝子说是顾连舟的本性也不为过。

而今师弟俨然做出了一个违背本性的决定——他似乎并不清楚菟丝子对她如此亲昵的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我倒没觉得有何不适的。”宋岐灵咽下最后一只馄饨,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而且……它光滑绵软且有韧劲,很好摸。”

顾连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好摸?”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捏了把指腹,耳廓渐渐染上血色,“不干不净的东西,摸它做甚?”

“噗——”宋岐灵忍不住笑出声来。

哪有人这样嫌弃自己的伴生妖的?

“将菟丝子留下的是你,不让我接近它的也是你。”她放下空荡的碗,声音透着苦恼,“师弟,你也太强人所难了。”

话音落下,便见顾连舟面上空了一瞬,好似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矛盾之处,唇瓣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怎的这般憨样?”宋岐灵伸手指向一旁桌案上的食盒,“光顾着同我说话,你这饭吃是不吃了?快去,过一会儿该凉了。”

在她的再三催促下,顾连舟如梦初醒,转身奔着桌案走去,沉默着揭开食盒,取出另一只瓷碗。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用以照明,此刻光晕笼着顾连舟,烘出昏黄的侧影,落在眼中显得格外孤寂。

盯着师弟微鼓的脸颊,宋岐灵轻声道:“我虽为术士,可也分得清善恶,你在我眼中,与常人并无异。”

“更何况你是我的师弟。”她挪动着躺平,拉过被子盖至脖颈下,长呼了一口气道:“所以不要胡思乱想啦,师兄永远不会嫌弃你的。”

咀嚼的动作一顿,顾连舟抬眼看向榻上起伏的弧度,心中好似塌陷了一角,酸软得厉害。

菟丝子好似感知到他的心思,黑影在脚下摆来摆去,想要向榻边游弋,临到途中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喜欢。

它喜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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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都这么晚了,你不用回去同俞七他们报平安么?”

宋岐灵望着空荡荡的床柱,颇为苦恼道:“你今日不告而别,他们定十分担心,说不定正四处寻找你的下落呢。”

顾连舟面色不改道:“先前我已同马夫交代过,他回程时会替我递话,师兄无需担心。”

“啊,这样啊。”

宋岐灵松了口气,又听师弟道:“何况我早已不在慕容家借住了。”

闻言,她起了好奇心:“那你如今住哪儿?为何不回淮都?还是打算参加过南城王府老太君的寿辰宴再走?”

见她一股脑抛出诸多疑问,顾连舟便知她精神恢复如初,心中庆幸,又颇为无奈地回道:“如今住在西街的君悦客栈,因放心不下师兄,便一直没有回淮都,的确打算参加南城王府的寿辰宴……”

只因他的直觉告诉他,师兄也会赴宴。

不料话音落下,师兄便呛咳起来,他登时慌了神,撂下碗勺站起身朝榻前走来。

因着肩头伤口牵拽的缘故,宋岐灵疼得龇牙咧嘴,扭身翻向床榻里侧不让顾连舟看,只冲他连连摆手道:“咳……无事,我无事……”

裸露在外的脖颈却已爬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什么叫放心不下她?纵使她此刻是“男郎”,却也咂摸出不对劲来。

顾连舟对自己是否太依赖了些?

好容易平复了呼吸,宋岐灵缓缓转过身,平躺着盯着房梁,目光飘忽间,一只手落在了她的额角。

“不烫啊。”顾连舟担忧的声音自一侧传来,“怎的忽然咳嗽起来了?”

宋岐灵梗着脖子,强忍着没有将他的手扯下来,只闭眼在心中默念着清心咒。

是她心思污秽。

师弟拿她当男人、当兄弟、哪怕是当父亲,也断然不会拿她当女人。

此“担心”必然不关男女之情。

她又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只有她这般心中有鬼之人才会对此避如蛇蝎。

一番痛定思痛后,她好似下定天大的决心,掀眼看向顾连舟:“天也不早了,你若是不嫌弃,便留下来罢。”

话音落下,却见顾连舟手一抖,她忙补充道:“我这儿床太小,只能委屈一下你打地铺……”

“好。”顾连舟本就不打算离开,正愁找不到理由留宿,闻言便是借坡下驴,想也不想道:“不委屈的。”

宋岐灵:“……”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以,半炷香的功夫后,宋岐灵看着一片漆黑的屋子,陷入了沉默。

“师弟,你睡了么?”她明知故问道。

只听耳边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簌声,顾连舟好似翻了个身,轻声道:“没有。”

宋岐灵叫他乱了道心,此刻心火难消。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只好缠着这个“罪魁祸首”喋喋不休道:“师弟,你同我讲讲你的事情罢。”

顾连舟笑道:“你是不是白日里睡得太久了,不困?”

这回竟连师兄都不叫了。

宋岐灵眉梢微抬,颇为不满道:“你不是也不困么,陪我说说话。”

师弟沉吟片刻后,无奈妥协道:“好,那便从我出生时说起罢。”

黑暗之中,听觉变得格外清晰,顾连舟音色低沉,咬字带着独有的韵律,自耳膜上碾过,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宋岐灵抬手抵上胸口,隔着皮肉空挠了把心脏:“嗯,你说。”

“说来不怕师兄笑话,我出生那日,乌云遮天蔽日,明明是白昼,整座淮都却好似黑夜降临,需得点灯才能视物,据传闻所言,那一日的顾府宛若酆都现世,而我的娘亲自诞下我的那一刻,便气绝身亡。”

他语气平平,好像再讲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听得宋岐灵心惊肉跳。

“而我出生时便已能睁眼,一双血目宛若阴间修罗,家中之人愈发笃定我是灾星转世,当即便要将我溺死在水缸之中。”

宋岐灵皱眉:“……那后来呢?”

顾连舟继续道:“后来,因我长子的身份,宗祠主事冲进家中,拦下了施刑者,救下了我的性命。”

“之后的事师兄已听过了,虽保下性命,可因着阴阳眼的缘故,自我幼时起便啼哭不止,引得顾家上下人心惶惶,不到三岁,我便被送去了庄子。”

说到此处,顾连舟顿了顿,而后轻笑出声,“年少不知愁苦,如今想来幼时似乎过得并不如意,常常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可也习得了下河摸鱼、爬树打鸟的本事,倒也算得上快活。”

听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宋岐灵不以为然,只觉心中揪成一团,“顾家便任由你自生自灭了么?”

转念一想,当初在淮都时,若非顾少炀执意邀她入府驱邪,顾连舟怕不是要在床上躺到天荒地老,而后师弟逃出顾府,似乎也无人来南城寻人。

原来这一切不合常理之处都有迹可循。

“真不是个东西。”她低声骂了句。

顾连舟笑道:“之后我便遇见了师父,封印了这双招祸的阴阳眼,自那以后,我便学着如何做一个普通的孩童,识字、读书,渐渐地倒也有个人样了。”

“直到三姨娘生下弟弟,我方被接回家中,陪着少炀一同长大。”他轻叹了声,“这便有了你后来所见的顾大少爷。”

宋岐灵手指微蜷,捏着被角搓来搓去,有些后悔拉着顾连舟讲故事。

他这哪儿是讲故事啊,分明是将胸膛剖开,挖出心脏撂在地上由人反复践踏。

而她便是那个递刀的。

“是他们眼瞎,错把明珠当鱼目。”宋岐灵硬着头皮打圆场,“我觉着你就很好啊,不仅模样好,脾性佳,还是个顶有情谊的好师弟。”

“总而言之,你是个好人,不是甚乱七八糟的灾星,虽说你的体质特殊了些,容易招惹妖邪,可巧了,我正是个学艺精湛的捉妖师,有我在,管他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通通不在话下!”

许是牛皮吹大了,一番话说罢,顾连舟沉默了许久。

宋岐灵抠着被角的缝线,直把棉线头扯了出来,心中七上八下,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师兄。”

“嗯?”

黑暗之中,顾连舟屈肘坐起身来,被衾自身上滑下,堆叠在腰间,鸦青长发如泼墨倾泻在肩头。

他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岐灵,认真道:“你这般安慰我,就不怕我缠着你不放么?”

宋岐灵紧抠着被角的手指骤然一松,心道你已经缠着我不放了。

只苦恼了一瞬,她便想通了。

“谁让我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呢。”她轻笑着,大言不惭道:“似我这等雪胎梅骨、光风霁月、冰魂雪魄的人物,被你缠上,大抵是天道注定的劫数。”

她顿了顿,故作叹息道:“啧,那我便认命罢。”

空气陷入一瞬间的安静。

少顷,顾连舟唇线微抿,重新躺了回去,扯着被子,严严实实裹至下颌,嗓音闷在衾枕间:“师兄,夜色已深,该睡了。”

“雪胎梅骨、光风霁月、冰魂雪魄”的宋岐灵本人眨了眨眼:师弟的困意来得也太过突然了。

盯着暗处许久,她只得悻悻然阖上眼帘。

几个鼻息后,她猛然睁开双眼,后知后觉地扭头看向床下:“师弟,你取笑我啊?”

却见那团被衾翻涌了一瞬,顾连舟的声音自里面闷闷传来:“菩萨,睡吧。”

梦里什么都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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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锁梧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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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师兄今天掉马了么
连载中好大一只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