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一缕月光自窗隙漏进来,在床榻边沿斜斜切出一道银线。
宋岐灵睁开眼时,喉间还残留着姜汤的辛辣灼烧感,额角却是一片沁凉。
她迟缓地偏过头,便见一道黑影斜靠在床柱上,肩背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似乎是睡着了。
盯着这人看了许久,脑中云瘴渐散,顾连舟的面容在视野中也愈发清晰起来。
他鲜少以如此疲累的模样示人,此刻额头抵着床柱,向来挺拔的肩背此刻微微佝偻着。
因着姿态不适的缘故,眉头轻蹙着,眉弓拢下一片郁沉的暗影,高挺的鼻梁下,唇瓣紧抿,即便在睡梦中也并未放松下来。
先前并未注意到,多日不见,师弟似乎消瘦不少,皮肉贴骨,下颌线条利落地收进脖颈间的阴影里。
视线往下,便见他手里紧攥着一块半湿的巾帕,指腹被水浸得发白皱起,像是已经这样握了许久。
宋岐灵缓缓眨眼,视线落向床边盛满水的铜盆,迟钝地意识到这是块替自己消热的巾帕。
这人……
怕不是从白日一直守到了现在。
宋岐灵下意识伸长了手去抽那帕子。
她的动作极轻,不料指尖刚触及帕子边缘,顾连舟的手突然痉挛般收拢布料。
他猛地抬头,眼中未见清明,却在看清宋岐灵的一瞬骤然绷直了脊背:“醒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含混不清,落在寂静的夜里多了分温软。
宋岐灵没答话,只用了几分力将帕子抽出,丢进床边的铜盆里。
只听“咚”的一声轻响,水花轻溅,帕子在水中缓缓散开,左右摇曳。
她屈指点了点被水洇成深色的锦被,轻笑着调侃道:“再不醒来,我的床怕是都要叫你泡烂了。”
顾连舟顺着她的指尖望去,便见被褥之上多了一片暗痕,俨然是巾帕浸染留下的水渍。
他的面上空白了一瞬:“……”
一不留神竟睡着了。
讪讪地收回手,他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道:“师兄的身上还热么?难不难受了?”
宋岐灵摇头:“好多了,托你那碗姜汤的福,烧大抵是退了。”
话音落下,便听他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因躺久了的缘故,宋岐灵撑着手肘想要坐起,却被顾连舟一把按回枕上,严辞喝止道:“起来做什么,你方才捂汗退热,可万万不能再吹冷风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似乎也太紧张了些。
宋岐灵无奈地抬眼瞧他:“哪里就到了不能动弹的地步,显得我倒像个纸糊的。”
她瞥了眼师弟,忍不住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你可曾用过饭了?”
未能料到她会如此问,顾连舟眼中闪过一丝心虚,声音亦弱了几分:“眼下约莫是戌时罢,我吃过了……倒是师兄你,睡了许久,一定饿坏了罢?”
宋岐灵鼻头翕动,而后狐疑道:“你吃了什么?我怎么闻见一股糊味?”
说罢,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衣襟前襟那抹可疑的灰渍上,眉梢微抬:“你这是……炸灶房去了?”
顾连舟顺着她的视线低头,这才发现衣襟上沾着几道斑驳的锅灰,在月白色的衣衫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下意识伸手去拍,却不想越拍越花,只得讪讪停手,强撑着笑道:“一开始是不大熟练,可一回生二回熟嘛,兴许下回就能吃了……”
说罢,自己先泄了气。
他从未下过厨,连淘米都是数着粒儿倒的水,却不想守着锅灶记错了时辰,再想起揭盖时,一锅粥早已糊成了炭块。
闻言,宋岐灵倏地笑出了声,随即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眼尾却晕开一片潮润,“当真是难为你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难得见她笑得畅快,病中苍白的脸颊因这笑意泛起薄红,唇边陷出一抹浅浅的窝痕,透着几分罕见的稚气。
顾连舟一时看得怔住,胸腔里那颗心突然漏跳一拍,又重重撞在肋骨上,震得他指尖发麻。
他猛然站起身道:“师兄你……且睡着,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说罢便要走,谁知刚迈出一步,一股酸麻之感自脚下延申至腿根,逼得他硬生生停了下来。
盖因久坐的缘故,一双腿变得又麻又木,恍若有千万只蚂蚁在皮下爬行。
他抿唇立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方拖着步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
身后的笑声似乎变得更大了。
狼狈地迈过门槛,回身将屋门合上,顾连舟在院中站定。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早春特有的清冽,他深吸一口气,忽觉肺腑清明,胸中的那点燥热一点点消散。
他下意识仰头看天。
只见天边一弯下弦月泠泠照着,竟比往日更亮几分。
-
宋岐灵静静躺在床榻上,嗅着屋里若有若无的糊味,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安定。
经此一遭,再去王府送菜怕是不能了,所幸她已摸清赵煜屋中的大致情形,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指尖轻捻着被角,她望着漆黑的房梁。
眼下只需耐心等待老太君的寿辰日,届时再闯一回王府亦不是不可。
思绪流转间,枕边陡然下陷。
宋岐灵呼吸一窒,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向自己缓缓靠近。
冰凉、柔软,带着几分热切,自她肩头滑过,如同一条小蛇,钻进被子,继而缓缓缠上她的手腕。
这是……
她眉头微蹙,反手捏住那物,自被褥下抽出手来。
她保持着躺倒的姿态,仰面看着空荡的手心,恍若自言自语道:“师弟将你留下的?”
回应她的,是愈发热烈的缠绞,这根脱离顾连舟独立存在的菟丝子对于他们的第一次交谈表现出莫大的雀跃,自指缝中穿梭而过,勾住她的食指,缓缓缠紧。
倒是无害。
宋岐灵指节微蜷,指腹沿着纤长的藤蔓细细摩挲,忽觉手感细腻柔软,十分好摸。
与此同时,距离小院半里之遥的石湖巷内,街边小贩支起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橘红色的光晕。
顾连舟站在馄饨摊前,递出铜板的手猛地一抖,眼看着铜板自手中滑落,在地面“骨碌碌”转了几圈,滚进石缝中消失不见,他惊诧地抬手看向自己的掌心,耳根渐渐漫上一片薄红。
“为何……”他手指微颤,茫然无措地捻了捻指腹。
温热的触感抵着他的掌心,亵玩一般,磨蹭着,纠缠着他不放。
这是……他与菟丝子的共感?
在意识到这点后,他的脑中“轰”的一声,恍若炸开一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触觉来自何处。
他出门前的确在屋里留下了一缕菟丝子没错,本意是为了照看师兄,以防不测,却不曾想它竟自作主张攀上了师兄的床榻……
它从前就对师兄分外亲昵,如今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愈发猖狂了。
“郎君,郎君?你还要馄饨不要?”摊主见这人行为怪异,唯恐遇见了吃白食的失心疯,催促着他道。
闻言,顾连舟忙从钱袋中取出几枚铜板,递了过去,“劳烦您了。”
将两碗馄饨打包进食盒中,顾连舟急匆匆地往回走。
巷道曲折,入了夜更辨不出方向,来时的近路此刻却走得格外漫长。
顾连舟攥紧食盒提手,手背因用力而绷出微鼓的筋络,废了些许时间,终于在路尽头看见了那扇朱漆大门。
似是有所察觉一般,手心的异样触感倏然消失,顾连舟沉默着推门而入,进了里间。
甫一抬眼,便见师兄倚靠着床头,冲他笑道:“回来啦?”
“嗯。”他应了声,看着那根菟丝子自床沿滑下,向他脚下飞快游来,心中莫名的烦躁。
他揭开食盒,取出碗筷,将其中一碗馄饨放在床侧的凳子上,“刚出锅的,趁热吃。”
听他语气沉闷,宋岐灵歪着头瞧他的脸色:“怎么出去了一趟,受人欺负了?”
顾连舟摇了摇头,拾起勺子去舀馄饨,凑近唇边试了试温热,而后往宋岐灵嘴边送去。
宋岐灵哭笑不得道:“我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又不是断了手,哪里就需要你喂我吃饭了。”
说罢,便伸手欲接那瓷碗,顾连舟亦不拒绝,顺从地松开手指,却仍盯着师兄沉默不语。
心事多得快要溢出来的模样。
宋岐灵叫他盯得难受,终是忍不住道:“说吧,心事憋久了反倒伤身。”
扁食的咸香之气扑面而来,她捧着碗兀自吃起来,口中囫囵道:“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若是以后再想说,我可不愿听了。”
见师兄还有心情调侃他,顾连舟肩头微沉,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艰难开口道:“师兄,方才你在房中可有见到我留下的那株菟丝子?”
宋岐灵掀眼看向师弟,“看不见,它目前还不能在人前显露形态,不过我估摸着也快了。”
她继续道:“这家伙调皮得很,活像条泥鳅,怎么,你担心它被人看见,你这个主人会被当作妖物?”
顾连舟摇头道:“我如今已然是半妖,算不得清白。”
他倒是对此接受良好。
宋岐灵便更加不解:“那你苦大仇深是为哪般?”
顾连舟垂眸看着脚下躁动不安的黑影,轻扯嘴角,自嘲般道:“师兄,你以后离它远些,莫再给它机会缠着你。”
宋岐灵:“……”
她省得了,师弟的脑袋叫菟丝子寄生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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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锁梧桐(九)